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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國棟,我瞭解他什麼呢?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讀機械的學生,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方頭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禮,做事負責。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閒來愛做什麼?我不曉得。愛看哪一種電影。哪一類書?喜歡哪個畫家?會不會討厭一個不會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氣? 他睡覺打不打鼻鼾?通常飯後喝杯茶還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麼會與他訂婚的?又是怎麼會忽然之間決定結婚的? 怎麼事情已經不知不覺辦了這麼多,而錯誤到今天才發現?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得顫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算是什麼呢?比盲婚好了多少?這些日子來,我總共才見過國棟幾次?我對沈仲明的感情,恐怕還是熱烈一點。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講理由,就是這樣。 現在,即使我跟了國棟去,我心裡也不再會平復下來。 在洗碗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在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他,國棟不再是目標了。 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個男人,是痛苦的,我情願忘記國棟,因為國棟比較容易忘記一點。 所以我必須要寫這封信。 我拉開抽屜,拿出了紙筆,手上顫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出來。 或者情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打個電話給他吧,比較會清楚一點。 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電話裡聽了,會接受不住打擊,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還是寫信吧。或是打一封電報,說我延期前往,然後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說? 我盡量將文字寫得婉轉,好看。 但無論怎樣好看,我要說的只有一樣:我不可以嫁給他了。 信越寫的婉轉,越會顯得我的虛偽。 我將頭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媽進來了,將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聲。 「若兒。」她說,「你好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若兒,你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時刻你不適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說。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問。 「我知道,若兒,你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子。」 「不!媽!」 「不要否認,若兒,我看得出來。」她說。 「是婉兒說的?」我憤怒的問,「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來的。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曉得你會這樣說。」 「可是你沒聽我的理由。」媽說。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我說,「我有主張。」 「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便是有主張嗎?」 「你別管。」 「我現在不管,將來你會怨我的,若兒。」 「這種話我聽得大多,自古以來的母親,好像都特別偏愛這句話。為什麼?」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樣子!」 「是的。」 母親搖搖頭,「好,我不來管你,你年紀也有那麼大了。」 「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嚷出來。 「你自己想去!」母親喝道,「我對你太失望了,若兒。」 她離開我房間,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沒有哭,這種年紀,哭也沒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麼呢? 那天我沒有寫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約我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到山頂去散心。我說不。 我耽在家裡。 婉兒也沒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態。我是落寞的,無精打采,盤膝坐在沙發上。 我燃起了父親的煙,坐著玩撲克牌。 「幹嗎?」婉兒問,「算命?」 「命是算得出來的?」我問。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坐在我身邊。 我看看窗外,天氣是有一點不太好,陽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線衫披上。 這樣靠在沙發上,我可以靠一個下午。 以前我做到過。與國棟訂婚以後,我就一直守在家裡,一步不出門。 那時候悲傷起來,我便寫信,沒有像現在這樣的。 我看著窗外,才二點多,大幾時會黑呢? 這樣的呆著,多沒有意思。 門鈴「叮噹」的響了一下。 婉兒跳起,「悶死了,有個客人來,再好沒有。」 媽說:「也許是個收報紙錢的。」 婉兒道:「也好,總比沒人上門強。」她笑了。 她去開門。 「你?」婉兒驚叫起來。 「是我。」 我聽聲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麼了?」媽問,「誰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進來。 母親臉上稍為變了顏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間。 婉兒問:「你找誰?找我還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著說。 「啊,」婉兒聳聳肩,「其實我猜也已經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過來,「你怎麼不出來?」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皺起眉頭,「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來找我?」 「不想見我?」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問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決定了?決定去了?」他當著婉兒的面問我。 「沒有。」 「那為什麼不見我?」 「我難道沒有權不見你嗎?」我氣起來。 「你脾氣是這麼壞的嗎?」他笑了,「看不出來。」 「哼!」我不以為然,「你別笑了,想省我麻煩,別來找我。」 婉兒在一旁聽著我們說話。 「那我走了。」 「走了?」婉兒對他真是很有好感,「來了何必這麼快走呢?坐一會兒好了。」 「若兒不要見我。」他站起來,對著我說,「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不要絲毫的勉強,也不要後悔,好不好?」 我的眼淚漸漸冒了上來,充滿了眼眶,差點兒要掉下來,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穿得那麼吊兒郎當,這件毛衣是你的嗎?像個小叫化子似的。」 我睜著眼看他。 「我就是喜歡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憐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兒也聽見了。 他說:「我走了,你得來找我,決定之後你來找我。知道嗎?」他叮嚀我。 我低下了頭。 「看樣子這裡的人都不太歡迎我。」他說。 但是婉兒還是替他開了門,送了他出去。 婉兒靠著門上,與他講了幾句話,我聽不見,聲音輕,然後她就回來了。 婉兒回屋子裡來,說:「他走了。」 我難道不知道嗎? 她說:「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為什麼要來?」我尖叫起來。 我衝到房間裡去,照到了鏡子,嚇壞了自己。 我臉是蒼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 妹妹跟來,「姊,不要這樣子。」 我將頭埋在手中。 「我不氣你了──」婉兒說,「至於前幾天我說的話,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沒有把頭抬起來。 「姊,你別氣我了。」 「沒有。」我說。 「姊,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不快樂嗎?姊?」她不住的問。 「不關你事。」 「你這樣的不高興,使我難過。」她坐床沿,低著頭。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與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樂,那你就不要去見國棟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這樣的臉色對住國棟哥,我想他也不會快樂的。」妹妹,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下去,「與其那麼多人不快樂,不如你自己先開心一下吧。」她說。 我緩緩的抬起頭來。 我問:「你說,他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 「我想他是會來的,我希望他會來。」我說。 「我也這樣想。」妹妹笑了。 「你不會討厭我有他那麼一個男朋友吧?」 「不會,我也喜歡他的。」 「對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頭說,「你當初說,把他介紹給我的。」 我心裡又一陣煩惱。 怎麼到現在,還這麼三心兩意的呢? 「他比我還小呢。」我說。 妹妹側頭,「只要你們都很開心,我想那也沒太大的關係吧?」 「媽會不高興。」 「她不會的,一陣子就好了。」 「我將來又怎麼樣呢?」 「姊,如果你要快樂,我想最好不要問那麼多了。」 「是的,我的確是問得大多了一點。」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紙筆。 「妹妹,」我說,「你在這裡陪我,我要寫一封信。」 於是我一個個字的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國棟,說我不預備去他那裡了,說我發覺其實他不是我的好對象。 然後我狠心的封了口。 寫了地址。放在書桌上。 我不敢想像,他看到這一封信,會有什麼感覺。 「寫給國棟哥嗎?」妹妹問我。 「是的。」我說。 「我替你寄吧。」她說。 「你出去嗎?」我有點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誠意的樣子。 於是我把信遞給她。 她將信在手裡秤了一秤,說:「恐怕不只一塊六毛錢郵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