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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她說得這樣殘忍,我吃驚了。 「怕?」我反問,「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你隔幾天就要結婚了,今天還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嗎?」 「當然!」婉兒說,「你自己該知道了!」 我低下了頭。 「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大聲的嚷。 媽出來問,「什麼事?大呼小叫的!」她皺著眉頭。 我的眼睛有點紅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我回了房間,掩上門。婉兒將會知道,她這樣做是不對,她不該恐嚇我。 她會怎麼樣?告訴國棟嗎?來不及了。 還有幾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決定走。 我不會為任何理由留下來,但是我總想在這幾天裡,嘗一下我以前沒有嘗過的滋味。 那是過過年輕人生活,在我離開之前,我留戀這種生活,是正常的。 見沈仲明,難道就是錯嗎? 我不承認。 我後悔多此一舉,把他介紹給妹妹,我應該在走的那天,才那麼做。 我心裡難過。但是我在箱子裡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這件衣裳的。 我關上了門,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兒是在媽媽房間過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兒真是小孩子,肯為一個男孩子這麼與我鬧。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沒有猜錯。 在這幾天裡,我只是等日子來到,我沒有什麼好做的。 我在房間裡梳頭,母親進來坐下了。 我在鏡子裡看到她。 「你怎麼不寫信給國棟?而且每天到處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寫信。」我說。 「你怎麼那麼說。」 我不響。 「梳頭,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麼了?」她問,「沒事吧?」 「沒有。」 「昨天與婉兒吵什麼?」媽又追問我。 「她沒說嗎?」 「沒有。你們姊妹倆不是頂要好嗎?怎麼就吵起來了?我真不曉得。」 「沒什麼事情。」我推掉母親的追問。 「我老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的。」她說。 「媽,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說。 「唉,我總要送你上了飛機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歎口氣。 「怎麼箱子又弄亂了。」媽又發現了。 「沒有什麼,拿件衣服穿。」我說。 「可是箱子又亂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沒關係──媽,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會兒。」 我歎口氣。 真的,母親實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緊張。 我梳好了頭髮,坐在那兒翻報紙。 我在想國棟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個男孩子的約,也應該原諒我。幾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沒了犯罪的感覺。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過分,我告訴自己。 我下午是決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門去。這時候,婉兒還沒放學回來。 我就趁機會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見沈仲明坐在那兒,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點點頭,走過去。 他站起來,什麼都不說,只是笑。 「你好。」我說。 他也不答覆,只是看著我笑。 我尷尬的問:「看什麼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臉,是清秀的。 我喜歡那樣的臉,比起他,國棟的樣子,變得是這麼的鈍,沒有一點秀氣、靈味。 我低下頭,國棟或許是個盡責的好丈夫,但他決不會是個好對象。 與他在一起,生活當然安定,但是可以連丁點兒的趣味都不會有了。 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後,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無聊卻是每天會增加的東西。 要生活安定,畢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與國棟在一起呢。 我看著沈仲明的臉,感慨是那麼的多。 我難受得不得了,用一隻匙羹不住的調著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說話。他依然是那樣的看著我。 我向他笑笑。 他點點頭,好像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縮了回來。 他的手指是很纖細的,手心並不大,這種手,是敏感的手,他應該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頭髮遮住了右邊的眉毛。他的神情是這樣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裡沒有什麼人,一切都是這麼的靜。 這種調於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這種不現實的生活有多久了? 與國棟在一起,只是一連串的數目字。若兒,你要多少錢用。若兒,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憑了。若兒:你在幾天之後,應該可以到達這裡。 若兒!若兒不是數字,我討厭數字。 與國棟在一起,如果我建議在咖啡室,一句對白也沒有的坐著,他會詫異我是個瘋子。 我不屬於他那種人。 我奇怪這些日子來竟沒有發覺,然而只剩下十天的當兒,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麼遲。 我心酸了下來。我的眼睛抬不起來,我想哭,眼眶裡含著眼淚。 我會希望這時候時間會停下來。我願意永遠對著這個人,願意時間不再過去。 他依然看著我,看著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淚滾下我的臉頰,我甚至不覺得悲傷。 我沒有說一個字。 他從對面的位置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靜默的坐著。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我想我們也該走了,在這裡坐了這麼久的時候。 我才抬起頭,他已經曉得我的意思,他揚手叫來了侍者,依然沒有多說半個字。 我與他走出咖啡館,他才說話。「我送你回家,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不用去了。」他說。 我不作聲,我讓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快樂。 我記得我自己都說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即使短暫,也是快樂。 但得到短暫的快樂之後,人們又往往渴望長久的快樂,一如誇父追日。 婉兒說:「你變了。」 「是嗎?」 「你有點恍惚,有點糊塗,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是嗎?」 婉兒笑,「你看你,行李還未準備好。」 「是嗎?」 「人也似未準備好。」 「是嗎?」我說。 「你沒算著日子?」婉兒說。 「可能我會打長途電話過去,說我不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 「不去了。」 「這……怎麼可以?」她震驚的說。 「你要趕我走嗎?婉兒?」我輕聲問她,「你真的要趕我嗎?婉兒即使我們在一起有時候也會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睜著眼看我。 她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漂亮,前面還有那樣的一大條路在等她。 她會知道我的心意嗎? 婉兒說:「姊,我沒有趕你,但是你一切都是與國棟哥約好了的,為什麼要變卦呢?」 「我不知道,也許在這幾天裡,我剛剛認識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見她臉上的敵意漸漸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認識了自己?」她問,「那是什麼意思呢?你以前不曉得你是若兒嗎?」 我苦笑,「婉兒,你不會知道的。」 「也許我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國棟會傷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為他想想?」 婉兒的口氣,學足了母親。 「他?他不像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會忘記我的。」 婉兒忽然說:「我曉得你為什麼決定不走了。你愛上了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兒說。 「我是因為他,才曉得自己與國棟無法相處的。」我說,「但絕不是為了愛他。」 「我越來越糊塗了,我聽不懂。」 「怎麼還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還是去那邊吧,去與國棟結婚吧。」 「我還會考慮,連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會多,大家只會說我對不起國棟。」 「去結婚,有什麼不好呢?」婉兒咕噥的說。 她出房去了。 我抓著那封信與那疊信紙,真是提不起勇氣來做人。 何必想那麼多。 我告訴我自己,只是去與不去的問題。 去便上飛機,不去就留下來。放棄了國棟這樣一個嫁人的機會,不是表示說我會永遠嫁不出去。我不擔心這一點。 如果不嫁他,我或許可以嫁一個更好的人,生活也許更豐足。但也許一輩子也碰不上比國棟更好的丈夫。但這不是問題。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其他的人不會明白。 我實在太煩惱了。這種事情,有誰來瞭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隻隻的箱子。 這五天,實在太難過了,實在太難捱了。 我雙眼瞪著天花板,我甚至不覺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的睡覺了? 這是注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為什麼出去的?對了,是媽叫我去買枕頭套子,那該死的枕頭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