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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是。」 「你是怎麼認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夢場。 「朋友介紹。」表兄笑笑,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 「她任營業部經理。」我說。 表兄感歎,「太能幹了,我們約會過三兩次,我並不認為我有希望。」 「你約會過她?」我恐懼地張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說笑吧?」 「為什麼?」他詫異的問。 「這女人……」我用手抱住頭。這個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表兄說,「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過。」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麼說我?」 「她說你主觀很強。」表兄答。 「我?我主觀強?」我苦笑,「我為五斗米,腰已折斷了,在這裡,她還說呢。」 「真巧,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表兄笑。 「你覺得任思龍怎麼樣?」我問,「坦白的說。」 「聰明、能幹、漂亮、驕傲、幽默、義氣——」表兄說。 「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我反問。 「怎麼,你覺得不是?」表哥詫異。 「我只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都像提著機關鎗的蓋世太保,而我們是移民、猶太人。」 「別太過分!」表哥笑。 我激憤的說:「早知道你認得她,我也不來了。」 「她來了。」』表哥站起來,迎上去。 我坐著沒動。她看到表哥,與他打招呼,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表哥接過。 我的老天,她與表哥是什麼關係,為什麼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 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手臂露在外頭,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爽的感覺,但她也使我打冷顫。我無法喜歡她。 表哥把她帶到我面前,我不得不站起來。 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 表哥說:「思龍,吃過飯再走吧,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 「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她說,「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 「也好,蝦子面好不好?」表哥問。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頭發放下來,但是用夾子夾著,那一頭頭髮稠密得你不會相信,近發腳處是捲曲的。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然後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這個女人。 表哥說:「揚名,你招呼任小姐,我過去一下。」他走了以後,我們這裡是死寂的沉默。 終於我開口,我說:「不打牌嗎?」 「你呢?」她反問。 「我不懂。」我說。 「我也不懂。」她說。 也好,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 「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我說。 「那是你的孤陋寡聞。」她答。 又來了,我沉默。 隔頗久她問:「太太呢,有沒有來?」 「在牌桌上。」 「哪一位?」 「穿粉紅的,短頭髮。」我指一指。 「哦。」她看了看,「她很美。」 「謝謝。」 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幸虧表哥回來了。 表哥坐下來說:「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 「是嗎?」我說。 假洋鬼子。 「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任思龍平靜的說。 我連脖子都漲紅了。 表哥笑說:「不會的,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 任思龍看了我一眼,眼珠是漆黑的。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 面來了,我看她吃麵,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但是不說話,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 「……母親七十歲了,年紀那麼大的時候,心中會想些什麼事?」表哥說,「但是今天很熱鬧。」 任龍靜靜的聽著。 「多謝你來,思龍,」他說,「母親一直聽我說起你,她對你印象至深,一直想見你。 她牽牽嘴角,點點頭。 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 她說:「你們這邊好熱鬧,什麼事?」 表哥連忙介紹:「這是我表妹,施太太,這是任小姐。 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很親切地招呼著她。 「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美眷笑道,「別客氣,今天場面混亂,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 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 她在想什麼? 「我要告辭了,」她說,「我有事。」 表哥說:「好,我不勉強你,思龍,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 她馬上說:「不用。」 我說:「沒關係,舉手之勞。」我已經站起來了。 我送她下樓,她一直不出聲,在電梯裡她站在我前面,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髮香。 「我替你叫車子。」我說。 「我的車子就在前面。」她答。 我想看看她開什麼車子,走到街角,她用鎖匙開了車門,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 我看著地,似覺得奇怪,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 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她拿起,坐進車裡。 「再見。」她說。 「再見。」我目送她走。 後來美春跟我說:「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樣子很普通,端正就是了,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 我不出聲。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麼白。可怕的是她的性格,不是那些白衣裳。 「表哥愛上了她。」美眷說,「非她不娶,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表哥開始倒霉了,毫無疑問。 「他愛她愛得不得了,筒直片刻難忘,請你幫幫他忙,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 「我做不到。我與她水火難容。」我說。 「為了自己人,你就委曲點吧。」美眷笑道。 「你表哥看中她什麼好處?」我問。 「你去問他。」 我並沒有問。 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碰到任思龍。她還是老樣子,堅強,鋒芒畢露,能幹。 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我們無論交什麼貨,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甚至有時候控制製作方針。 有一次她建議製作一小時笑話集。 我馬上說沒有可能,半小時或者可以,但一小時不可能。 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 她說:「製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 我說:「每星期一小時,我這裡連長篇劇都別玩了,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麼多笑話。」 她冷笑。 老總說:「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 散會。 我問瑪莉:「方薇呢?叫她來商量商量。」 「方小姐渡假去了。」瑪莉說,「什麼事?」 「她回來馬上通知我。」我說:「有要事找她。」 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百般無聊,情緒低落。 「你怎麼了?」我問說,「沒事做?很難得的空閒,不好好利用?」 「你知道嗎?施,你知道我在想念誰?」他問道。 「誰?」 「方薇。」他用手覆額,「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 「她很快就回來,擔心什麼?」 「擔心?我擔心自己。」他出去了。 瑪莉說:「他做什麼?發癡?」 「誰知道,發神經。」我說。 瑪莉笑,「方小姐走開十來天,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 我也笑,「會嗎?會有這種可能?」 「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瑪莉笑。 我也笑,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笑不下去。 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製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 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 她叫了人來糊牆紙,弄得家中一塌糊塗。 我很煩躁,「好端端改什麼裝修?」我問。 「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她像個孩子似的。 「人家做什麼,咱們就得做什麼?」我瞪她一眼。 「自然,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扭開電視機。 選台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 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 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從來不約會,從來不組織社會,沒有政府。多麼美麗高貴,自由自在。 我歎口氣。 「你自從升職以後,很不愉快。」美眷說,「你有沒有假期?或者要休息一下。」 「說得也是。我們到台北去一次如何?」我問。 「我不要去台北,去東京也好過台北。」美眷說。 「為什麼?」我問。 「台北不矜貴。」她告訴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