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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瑪莉說:「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我問,「五年來你並沒有失過職!」 「我以為開會時你與他們有默契……」瑪莉的聲音低下去。 「瑪莉,取消這件事。」 「可是——」她哭喪著臉。 「可是什麼?」 「她們已經在打燈光了。」瑪莉聲調可憐。 我站起來拉開門,剛好看見任思龍自外頭進來。 白色的松身裙子,領子旁繡一行白色的花。 在陽光下,我才發覺她有這麼漆黑的頭髮與眉毛。 她臉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裡像含著一塊冰,寒氣噴人,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視著她。 「任小姐,」我說,「你應該先徵求我同意。」 「你的職員已答應了。」她說道。 我忍耐著,「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應該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權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經強調這一點。」 「我們是同一間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門。」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見功。」 「你錯了,任小姐,」我說,「請你與攝影師回去。」 「我能用你的電話嗎?」她還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請便。」 她拔了電話,站在那裡,背著我,低聲說話,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條,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歡白色,也很喜歡這種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認,穿在她身上,的確是有極佳的效果。老遠一眼便看見她,可惜與她討厭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為人並不可愛。 任思龍掛了電話,轉過身來,手按在話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這個舉動,電話鈴響起來。 她聽也不聽,馬上把話筒遞過來,說:「施先生。」 我接過電話,那邊傳來老總的聲音:「是施嗎?」 我立刻明白了。這卑鄙的女人!剛才她背著我打的電話竟是向老總求救的。 「我在。」 「施,本來星期六是打算徵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龍趕時間,這一個月來她都忙瘋了,略不周到之處,你原諒她,她是女孩子,再說,叫創作組協助宣傳,是我的主意。」 我只覺得一切風光都叫她佔盡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只好說:「是。」便掛了電話。 我看著任思龍,她的圓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絲笑意。我恨這個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說:「請盡量方便。」 她得體地答:「謝謝。」 我恨她。 我轉身入房,老周與小王早已離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導演,」我說,「請與我們的大編劇和解吧,你們這些大人物饒饒我這個小角色吧。」 「你怎麼了,施?」林吃一驚。 「沒什麼。」我歎口氣坐下來,「你有什麼事?」 「是你叫我來的。」他說。 「呵對了,我叫你來的。」我說,「方薇說你與她不和。」 「我?」他跳起來。然後開始他的演說。 他一直叫一直解釋,我只是模糊的看著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潰了。 終於他在半小時後靜止。 我說:「林士香,我們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讓我改本子中任何一個字!你說,是她拍還是我拍?你說。」 「你很幸福,你還不知道,方薇對你那麼好,你看不出來?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還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個什麼樣子的呢!」我說。 「你是什麼意思?」林士香說。 「這樣吧,你們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議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麼一步半步,我怕她會乘勝進擊,把我逼死在牆角,你不知道,有些場次與鏡頭是根本無法拍攝的。」他苦悶的說,「然後她反問我:沒法子?人家誰誰誰都拍過了!貶得我一點存在價值都沒有,真是傷心!」 「她也沒錯,既然人家拍過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說。 「那我還做什麼導演,乾脆讓她去找個有經驗的攝影,她自己出馬不就行了?」 「別吵了,我們跟她賠個小心好不好?」我說道。 「你為什麼一直承讓她?」林士香問。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問:「你有沒有注意到,方薇其實很動人漂亮?」 「老天,沒有。」 「或者你該追求她。」我說。 「對不起,我不願意與同事發生男女關係,上班時候見的是這些人,下班還是這些人,比結婚還慘。」 「不管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點開會,人要到。」 「你負責請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擺手,「我仍然覺得方薇是非常動人的。」 「是嗎?」他疑惑起來。 「自然,你沒注意到?你的觀察力不夠強。」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門走了。 我翻開昨日的報告,閱讀完畢,老總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餐。他說:「施,出來鬆弛一下子,別老悶著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寫字樓職員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對這一項習慣,我們會因此而變得更無聊渺小。 我自己開年到了約會地點,老總與任思龍已經坐在那裡。 我為了風度,向她點點頭。 她面前放著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閉得緊緊的。 老總問:「施,你喝什麼?」 「雲尼拉冰淇淋蘇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龍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遠有那麼複雜的感情,現在又不知道想擺佈我什麼了。 我歎口氣。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總說:「你們兩個握手言歡,好吧。」 我說:「我們沒有吵過架呀。」 老總笑。 任思龍開口:「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齒,中國人最善為掩飾。」 我看著地,「任小姐,聽你的口氣,彷彿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 「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麼用?我的國家並不承認我,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這裡是英國殖民地,愛國的人為什麼不回國?」她搶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總說:「來,點菜,點菜。」 我說:「燒排骨。」 她說:「炸龍俐。」 老總鬆口氣。 我說:「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你對中國有什麼感情?」 「跟你一樣的感情。」她說,「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強忍一口氣。 「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她說。 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任小姐,中國問題太複雜,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 「多謝指教。」她冷冷地說。 我頂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但是學歷並不是一串項鏈,可以到處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時時提醒別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幾乎沒嗆死。 她卻喝一口啤酒,開始吃她的龍俐魚。 我心想:如果可以殺人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 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總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說話,等喝咖啡的時候,我推說事忙,先告辭了。老總堅持一起走,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 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褲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 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 一定是有根據的,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在香港這種髒而熱的天氣中,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對妻說:「我差點被她氣死。」 美眷說:「哪裡有這麼嚴重,你又不是天天見她。」 「是呀,我並沒有天天見她,幸虧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氣憤的說。 「她或許是洋派作風。」 「洋人唬不倒我,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 「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多難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說,「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 「揚名,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你不反對吧?」 「不反對。」我說,「奇怪,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 「小宇的默書之差……揚名,你有空說他幾句。」 這樣的女人,發狂似的愛工作,排擠同事,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說:「……寫三張支票,寄到政府……」 這樣的女人。 「楊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慶喜樓請客,你有沒有空?」美眷說。 「星期三?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我說,「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並沒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們赴三姨的宴會,照例是打麻將談天,美眷有歸屬感,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 我與她表兄閒談。 表兄說:「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