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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扶我!" 王振波緩緩扶著她站起來。 他沒料到本才這樣說:「看,終於長大了。" "是,"王振波也笑說,"齊我耳朵這麼高了。" "讓我們出去走走。" "醫生說——" "別聽他們,死人了。" "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 "奇怪,天氣還是這麼冷,絲毫沒有回暖的跡象,這真是一個冰凍的冬季。" "過一個月春天便要來臨。" 他把本才裹得十分嚴密,像一隻粽子似,與她悄悄經過醫院的圖書館,偷偷走到草坪。 本才訴苦:「冷。"嘴裡呵著白氣。 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裡取出一隻扁平的銀酒瓶,打開瓶蓋,喝一口。 王振波大驚,"這是什麼?" 本才眨眨眼,"拔蘭地。" "什麼地方得來?" "殷可勤偷偷給我。" "竟有這種損友。"王振波頓足。 "所以我同她的友誼長存。"兩個人都笑了。 本才得寸進尺,"來,帶我去跳舞。" 王振波駭笑,"楊小姐,你尚未復原。" "你我都知道揚本才永遠無法恢復舊時模樣,管它呢,先去跳舞。" 王振波急說:「待你出院,再找舞廳。" 本才頹然,"這段日子真坑人。" 話還沒說完,看護已經追出,"原來在這裡,嚇壞人,王先生,再這樣,以後不讓你探病。"立刻把他們抓了回去。 本才嘻嘻笑,一點也不生氣。 王振波說:「對,我已把你家門匙自羅允恭處取回。" "謝謝你。" "住宅已經再次換鎖。"本才點點頭。 "我還擅自闖進香閨巡視了一下。" 王振波沒想到有那麼可愛別緻的住宅。 白得耀眼,全無間隔,主要的家俱是一張寬敞的原木工作台與老大的雙人床。 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有點放肆,不失天真。 隨即他看到牆上淡淡的印子,像是有幾張畫被人除了下來。 他替她把畫冊書本略略整理一下便關上門離去。 本才說:「叫你見笑了。" "活脫是藝術家之家,只是天窗如此光亮,怎樣睡覺?" 本才驟然面紅,這問題太私人。 王振波說:「我還有點事,明天再來。" 本才咕噥:「生意都已結束,還忙些什麼。" 王振波微笑,開始管他了,真是好現象,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 他走了,本才坐在籐椅上看雜誌。剛有點累,沒想到翁麗間來看她。 本才覺得親切,畢竟做了那麼久的加樂,在她懷中依偎了那麼多次。 本才想撐起來。 翁麗間連忙按住她,"楊小姐,不用客氣。" "加樂好嗎?" "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學。" 本才擔心,"不是特殊學習所吧?" "不,是普通小學,由一專門助教協助,希望過正常生活。" "那她會喜歡。" "楊小姐,我還未正式向你道謝。" "任何人都會那樣做,請不要再提了。"本才十分尷尬。 翁麗間握住她的手低下頭,想一想她說:「我願意負責你的醫藥費。" "這是公立醫院,不費分文。" "那麼,我如何表達心意?" "翁家一家樂於捐助醫院設施,已經足夠。" "楊小姐,真沒想到你救助加樂是完全無償的慈善。" 本才覺得有必要轉變話題,"聽說,你好事近了。" 翁麗間一怔。 她從未同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剛剛才甦醒的楊本才怎麼會知道。 本才連忙道:「對不起,太唐突了。" "不,楊小姐,我不怕你見笑,明春我會再婚。" 本才忍不住低聲嚷:「你們都第二次結婚了,只有我,無論如何沒人要。" 翁麗間一聽,只覺好笑,並不當作嘲諷,她很幽默地,"放開懷抱,保不定可以嫁三次。" 本才這才覺得失言,連忙掌嘴,"講錯話,講錯話。" 翁麗間凝視她,"年輕真好,內分泌自然生產抗抑鬱素,無論環境怎麼困難,一樣挺得起胸膛來頑抗。" 這時,翁麗間伸出手來,摸了摸本才的頭頂,像愛撫小加樂那樣。 真奇怪,她說起加樂,"有很多表情相似。" 本才笑。 "唉,我在說什麼,你倆資質差那麼遠,我一定是失心瘋了。" 兩人客套一番,翁麗間才告辭。 她一走,本才緩緩站起來,才發覺背脊盡濕,沒想到應酬竟是那麼累的一件事。 抑或,她有點心虛。 畢竟,剛才同她說話的人,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侶。 本才輕輕坐到床沿,把笑容收斂。 翁麗間太誇獎她了,揚本才體內的抗抑鬱素也漸漸在消失中,不比那些少女,一點點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戴著薔薇色眼鏡,看什麼都是美好的。 她不過故作活潑。 客人一走,整個人消沉不已。她取出酒瓶喝一口。 酒已飲盡,她學醉翁那樣把瓶子甩一甩,希望倒出最後一滴。 本才不敢照鏡子,她看到的面孔浮腫無神,雙目呆滯,難怪馬柏亮一見就走,這個女人要不得,不過,可是,她的財產還是有吸引力的,可否只要她的錢? 她睡著了。朦朧有人進來,輕輕坐在床沿,在耳畔喚她名字。 本才知道這是劉執成。 想到這些日子來的委屈,不禁在睡夢中嗚咽。 劉執成一直陪著她。 少年時,本才也把男朋友分兩種,跳舞一種,訴苦一種,兩類從不混淆,靈與欲必然分家。 本才不大記得她借用過的肩膀,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卻銘記在心,真不公平。 直到她再次熟睡,劉執成才悄悄離開。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 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乾透仍然芬芳可作裝飾用。 再過一個星期,本才堅持出院返家休養。 看護勸她:「楊小姐,不要把健康當玩笑。" "病床矜貴,你則當我們是推銷員,硬要你留下。" "一定要走?我們才是你的老朋友,還到哪裡去。" 經過研究,還是放她出院,每日下午,院方會派護理人員上門去檢查她近況。 劉執成與殷可勤接她回家。 可勤一進來便說:「前門有行家想採訪你關於火災受傷始末。" 劉執成立刻代本才發言:「從後門走。" 本才坐輪椅內,用帽子遮著頭,繞到後座,經過那幅兒童壁畫。 "啊,完成了。" "是,充滿生氣,為沉重的病房帶來希望及色彩。" 殷可勤催劉執成,"電梯來了,快走。" 一輛吉普車駛近,司機正是王振波。 劉執成一手將本才抱起,放進後座。 可勤接著跳上車關上門。 本才急道:「執成還未上車。" 可勤微笑,"他會去引開記者,並且同他們講幾句話,人家也不過是聽差辦事。" 劉執成在車外向他們揮手。 "謝謝你們。" 可勤笑,"啊,一句謝就想了此恩怨,真沒那麼容易。" "那,做牛做馬可管用?" "倒不必,有十個八個俗而不堪的小說封面等著你來做才真。" 本才伸出手臂,全手都是蜂巢似針孔,像資深癮君子,她連忙拉下衣袖。 王振波感慨而放心,"總算救回來了,好歹出院了。" 可是,為什麼至今未見過加樂?這是本才心中一個極大疑點。 回到家,王振波掏出鎖匙開門,那日,陽光滿室,本才一進門便啊地一聲。 原本空白的牆壁現在掛著那幾張失去的畫,原壁歸趙,本才雀躍。 連殷可勤都忍不住問:「怎麼一回事,怎麼可能?" 王振波笑笑,"我找到馬某,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便把畫交出來。" 可勤問:「你說些什麼?" "我只告訴他,這幾張喬治亞奧姬芙的花卉也算是名畫,自有轉手記錄,如拿不出單據,做賊贓論。" "他怎麼說?" "他說他怕屋內無人,畫會失去,故此暫時代為保管,直到屋主回家。" "畫一早買妥保險,是不是,本才?" 本才不語,仰頭欣賞那幾幅畫,失而復得,真正高興,本才指的是她的生命。 可勤看著她,"你好似不甚生氣?" 本才坐下來,"可勤,去做茶來我們喝。" "馬上去。" 本才微笑,解釋:「經過這次,發覺自己高大許多,再也不與小事計較。" 王振波寬欣,"那多好。" 本才伸了伸四肢,"謝謝你。" "不客氣。" "你付了贖金是嗎?" "總得給他運費。" 本才笑了,有點訕訕,她沒帶眼識人,今日的羞愧是應得的。 可勤捧著茶出來,訝異地說:「本才,我在你廚房裡找到七種茶葉,洋洋大觀。" 本才立刻看著王振波,是他代辦的吧。 那麼細心周到。 本才終於問:「為什麼不見加樂,加樂好嗎?" "她如常。" "幾時帶她來我家?" "待你比較有精神的時候。" "明天可以嗎?" "我看看她有沒有時間。" 語氣內有推搪因素,何故? 王振波站起來,"本才,你休息吧,我先走一步。" 他告辭了。本才心中隱隱覺得有事。 殷可勤猶自不覺,"本才,我找到鵝肝醬,想不想吃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