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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兩星期的假期完畢,送女兒回加拿大的時候,我禁不住大哭起來,實在是不捨得她,並且一年來未曾好好地哭過,乘機發作。 唐晶說:「有那麼好的女兒,真羨煞旁人,還哭。」 安兒囑我盡快去看她。 我說:「儲蓄如建萬里長城,我會盡力而為。」 安兒一走,我落寞。 唐晶說:「始終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響。 「看樣子你始終是要再結婚的。」 我說:「有機會的話,我不會說我不願。」 「吃男人的苦還沒吃夠嗎?」 「你口氣像我的媽。」 「你很久沒見你媽媽了。」 「你怎麼知道?」 「有時與子群通電話,她說的。」 「我不想見到她,她實在太勢利。」我說,「這次安兒回來,我也沒有安排她們見面。」 「是的,你總得恨一個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親。」她笑。 我沒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麼如何?購置一台電腦起碼可以代替十個八個咱們這樣的女職員,」我苦澀地說,「不外是忍耐,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書工作我還應付得來,人事方面,裝聾作啞也過得去,老闆說什麼就做什麼,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問:「房子問題解決,還做不做?」 「當然做,為什麼不做?寫字樓鬧哄哄的,一天容易過,回家來坐著,舒是舒服,豈非像幽閉懲罰?」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著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辦妥公事,不必過度伺候老闆面色,情況完全不一樣。」 「很好,說得很好。」 「以後我不再超時工作,亦不求加薪水,總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條龍,」我笑,「做女強人要待來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遙呢,唐晶。」 「是的,」唐晶說,「低級有低級的好處,人家不好意思難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過且過,一旦升得高,有無數的人上來硬是要同你比劍,你不動手?他們壓上頭來,你動手?殺掉幾個,人又說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沒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號令誰敢不從之時,大大的有意思,別虛偽了。」 「咄,你這個人!」 「唐晶,最近很少見你,你到哪兒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開會。」 「別拿言語來推搪我,哪來那麼多會開。」 她面孔忽然紅了。 我細細打量她,她連耳朵都泛起紅霞,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雖說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長久,但我實在忍不住,自恃與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魯莽地問:「怎麼,春天來了?」 「你才叫春呢。」 「別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經病,我什麼時候少過男朋友?」 「那些人來人往,算不得數。」 「我倒還沒找到加油站。」 「真的沒找到?」我簡直大逼供。 「真的沒有。」她堅決否認。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來,你當心。」 「子君,」她詫異。「別孩子氣。」 我惱,「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瞞我,這算公平嗎?」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麼了?」 我握住拳頭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來,「管它公不公平,我買了一瓶『杯莫停』,來,明天上我家來,咱們喝乾它。」 唐晶是「唯有飲者留其名」派之掌門人。 我們把酒帶到一間一流的法國餐館去,叫了蝸牛、鮮蘆荀、燒牛肉,卻以香港人作風飲酒,白蘭地跟到底。 沒吃到主餐已經很有酒意,不勝力,我們以手撐著頭聊天。 隔壁一桌四個洋男人,說著一口牛津英語,正談生意,不住向我倆看來。 天氣暖了,唐晶是永遠白色絲襯衫不穿胸罩那種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沒有的,她的細緻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終於他們其中有一個沉不住氣,走過來,問:「可不可以允許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說。 「小姐,心腸別太硬。」他笑。 他是一個金髮的美男子。 「先生,這是一間高尚的餐館,請你立即離開。」唐晶惱怒地說。 「我又不是問你,」金髮男人也生氣,「我問的是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弔膀子的對象。 我受寵若驚之餘並沒有賣友求榮,我馬上裂開嘴說:「她說什麼亦即等於我說什麼,先生,我們就快結婚了,你說她是不是有權代表我發言?」 唐晶在我對面,忍笑忍得臉色發綠,那金髮男人信以為真,一臉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異常惋惜,「對不起。」他退開。 我連忙結帳,與唐晶走到馬路上去大笑。 她說:「如今你才有資格被弔膀子。」 「這也算是光榮?」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穩,像塊美麗的木頭,一點生命感也沒有,現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帶點滄桑感——有一次碰見史涓生,他說他自認識你以來,從來沒見過你比現在更美。」 「我?美麗?」我嘲弄地說,「失去丈夫,得回美麗,嘿,這算什麼買賣?」 「划算的買賣,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麗值千金。」 「三十五歲的美?」 「你一點自信也沒有。」唐晶說道。 我們在深夜的市區散步,風吹來頗有寒意。我穿著件夾旗袍,袍角拂來拂去,帶來迷茫,彷彿根本沒結過婚,根本沒認識過史涓生,我這前半生,可以隨時一筆勾銷,我抬起頭來,看到今夜星光燦爛。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喪地說:「我總共才會那麼幾句詩詞。」 我知道風一吹,她的酒氣上湧,要醉了。 連忙拉她到停車場,駕車駛送她回家。 能夠一醉也是好的。 擁有可以共謀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復何求(語氣有點像古龍)。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們都說新大班今日來作「親善探訪」。 傳聞已有好些日子,這個新大班將探訪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說忙,此刻真要來,大家已經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們,左右不外是布朗說幾句體己話就打道回府。 唐晶說的,做小職員有小職員的安全感,就算上頭震得塌下來,咱們總有法子找到一塊立足之處,在那裡縮著躲一會兒,風暴過後再出來覓食。 我歎口氣,誰會指了名來剝無名小卒的皮呢? 電話鈴響,我接聽。 「子君?張允信。」 「隔一會兒再同你說,大班在這裡。」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掛上電話。 這時身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咦,你,我還以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麼又起來上班?」 我抬起頭,金髮、藍眼、棕色皮膚、高大,這不是昨夜誤會我同唐晶同性戀的那個男人嗎? 布朗在一旁詫異之極,「你們早已認識?」他問。 金髮男子連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覺地說,「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沒想到現在替我做事,還敢情好,幾時我來窺伺她是否合我們公司的標準。」 布朗連忙擠出一個笑容,「見笑,可林,見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們通電話。」 他一陣風似被布朗擁走了。 卡片上寫著:可林鍾斯總經理。 洋人,我聳聳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電話又響。 「怎麼,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麼事,師傅?」 「你若尊我一聲師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為五斗米而折腰呢?」 「為生活呀。」我說得很俏皮。 「聽著,徒弟,我接到一單生意,有人向我訂製五百具藝術品——」 「藝術品斷不能五百五百地生產。」我截斷他。 「好,好。」他無可奈何,「總之是生意,兩個月內交貨,可以賺八萬港幣,是一筆小財,但我雙手難賺,要你幫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與師傅斤斤計較,你佔兩萬。」 「三萬。」 「二萬五。人家是衝我的面子來下訂單的,你膽敢與我付價還價?」 「好,殺。」 「你要辭了工來同我做。」 「什麼,辭工?做完了那些『藝術品』,我不吃飯了?」 「你可以朝這條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頭眼額,有什麼味道,虧你還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連同週末七天,其餘時間下了班來做。」 「那麼你起碼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頂得住。」 老張冷笑,「倒下來時切莫怪我。」 「人為財死。」 「子君,那種雞肋工,你為何死命留戀?外邊的天地多麼廣闊美麗,你為什麼緊緊地關閉你自己,不願意放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