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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第九章 銘心特別抽時間出來,「陳永安,過來同老師說話。」 她給他一塊奶油夾心餅乾。 他並沒有立刻往嘴裡送。 銘心打開另一塊,先吃奶油,「看,這才是吃夾心餅乾之道。」 陳永安不作答。 「三年級真不好讀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數表。」 他仍然不出聲。 銘心只得直接一點,「你看上去有點不快樂,為甚麼?」 他不肯開口。 這時,她聽到背後有人輕輕說:「他的母親去年因病逝世。」 啊,銘心抬起頭,那人正是陳永安的父親,父子長得一模一樣。 四周圍都是破碎的心,而且還不能放肆,必需盡快勇敢地把哀傷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來越稀薄,對弱者嗤之以鼻。 夏銘心與小小陳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繼而對陳父亦有好感。 過兩天便有消息:劍宗畫廊很快把畫售出,周氏請銘心吃舨。 銘心穿著打扮都很隨便,沒想到對方安排了一個隆重華麗的二人宴。 周劍華看著夏銘心,「見過你,才知甚麼叫做清麗。」 這話有弦外之音,銘心聽得出來,她低頭不語。 「我從不知女子不化妝不戴首飾可以這樣好看。」 銘心溫言道:「你已喝多了幾杯。」 周劍華笑,「一兩瓶白酒還難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讓我介紹自已:我在一年前結束了一段三年長的婚姻,有一個九歲女兒。」 銘心揚起一條眉。 「女兒是前任女友所出,我與她還是朋友。」 銘心忍住笑意,聽他口氣,一切還至簡單不過:一個女友,是女兒的母親,另外一個前妻,如此而已。 銘心吁出一口氣。 「我如約會你,你不會拒絕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時間風花雪月。」 「我可以在經濟上協助你。」他很爽快。 銘心凝視他,「不,我喜歡自立,再者,我心裡另外有人。」 他不覺意外,微笑說:「是卓元聲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聽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與卓家各人也有點瞭解,元聲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對象,你那麼聰明伶俐的人,應該看得很透澈。」 銘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請把支票給我。」 周劍華只得把一隻信封交給她,銘心取出支票看過,收入手袋。 「我有點不舒服,想早退。」 「銘心,可是我言語上得罪了你。」 「不,」銘心並無生氣,「你是個生意人,心中只有買賣,也是應該的。」 「卓元聲這個人——憐憫不是愛。」 銘心打斷他,「閒談莫說人非。」話不投機半句多,她已經站了起來。 「你會吃苦。」 「多謝你的祝福。」 銘心匆匆離開豪華法國飯店,飢腸轆轆,看到間快餐店,走進去叫一客炸薯條。 「夏老師。」 她抬起頭,看見陳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嗎?」 「歡迎。」銘心展開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塊夾心餅乾,他輕輕揭開,先吃掉奶油。 滿以為這個晚上已經泡湯,不料遇到了喜歡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絕望。 他們三人並無刻意交談,但是氣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別之際,小永安忽然擁抱老師。 銘心緊緊搗住小男孩的頭,上次他擁抱的女士還是他母親吧,可憐的孩子。 他們在門外道別。 第二天一早銘心到奧蘭度律師辦公室去。 「我會替你辦理利得稅手續。」 「還有,」銘心說:「款子可否匯給卓元聲。」 「清了手續再說可好?別心急,我會順序替你辦妥。」 銘心點頭。 「教書生涯清苦。」 「是。」 「這筆款項可供你舒妤服服置業買車。」 「是。」 「但是,你情願贈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這筆款項。」 奧蘭度說:「唉,我還以為自己見多識廣呢,卻還未見過你這樣的人。」 銘心交待完畢,道謝告辭。 回到家門,看到黃紀強與林栩琪,大為驚喜。 「稀客稀客,是特訪還是路過?」 林栩琪滿面春風迎上來,「銘心,給你送帖子來。」 銘心怔住,隔一會才會過意來,「恭喜恭喜,姻緣前定。」 黃紀強興奮地說:「不知怎地,我們覺得你彷彿是介紹人。」 銘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個簡單的婚禮,在屋子後園舉行,只請十多名熟朋友,然後,我收拾一下,搬進黃家,開始另一種生涯。」 林栩琪說得那樣有趣,銘心忍不住又笑。 黃紀強感慨地說:「真沒想到這樣順利。」 「是,」銘心額首,「該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輾轉反側,汗流浹背。」 黃紀強說:「年輕時誤為愛惰必需在遍地荊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種寶貴經驗,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師,謝謝你。」 「為甚麼一直謝我?」 他們二人異口同聲答:「你給我們鼓勵。」 一對新人走後,銘心打開淡黃色喜帖,發覺佳期就在下個星期。 這倒也好,速戰速決,以免思慮過度,夜長夢多。 結婚,以及無論做甚麼,都應該有種勇氣。 銘心獨自赴會,這才發覺黃紀強的經濟情況原來那樣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藍色的海。 新娘神采飛揚,穿象牙白緞子套裝,配戴金色珠子,時髦得體。 她把香檳杯子遞給夏銘心。 銘心與她擁抱,有人前來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陽光,銘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師。」有人叫她。 「噫,陳永安。」銘心大喜過望。 小永安的父親跟著出現。 他穿著西裝,比平日漂亮,差點認不出來,原來男子也需好好梳妝。 「你是男方還是女方的親友?」 「永安母親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雙方的朋友。」 「一起坐。」 銘心忽然說:「我最喜歡這種簡單親切婚禮。」 「他們二人辦事能力高超,並且,最重要的是,他們知道要的是甚麼。」 銘心由衷替他們高興,「真實相配。」 小永安貼近他的夏老師坐,攝影師過來替他們三人拍照。 陳先生問:「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她落落大方。 銘心知道他叫陳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過來,笑道:「永安,快到那邊去看木偶戲。」 陳健志陪著永安過去。 黃紀強說:「可憐的健志,獨自撫養小兒。」 銘心看他們父子背影不語。 「他現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顧永安。」 「好父親。」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開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電腦程式設計師?」 「聽說過。」 「我保證你不知道他專做電影中特技鏡頭。」 銘心訝異,「多麼有趣。」 「是,他是一個難得人才。」 「你們都那麼能幹,」銘心由表讚賞,「只得我一人資質平凡。」 「黃君轉過頭來,「夏老師,像你那麼有愛心的人是世上珍寶,怎可以說平凡。」 銘心張大了嘴又合攏。 新郎伸個懶腰,在和煦的陽光下口吐真言,「真愛叫人舒服。」 銘心的心一動。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頭是岸。」 新娘走過來笑,「你別煩惱了銘心。」 「沒有的事。」 「銘心幫她整理頭髮。」 「到甚麼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裡最舒服。」 這時又有別的客人來同他們交際。 銘心放下酒杯走進屋內參觀。 一抬頭,怔住,只見自大廳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燈飾似曾相識,十分華麗。 呵,她想起來,這是故園的燈飾。 黃紀強把故園水晶燈搬到自己家來了,飯廳、走廊、梯間、一盞盞,在黃府還魂。 他真的忘卻故園?未必,但是,夏銘心會替他保守秘密。 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轉過頭去,看到陳健志。 銘心笑,「幾時教我電腦動畫。」 他笑笑,在不遠處站住,「有一架數碼相機便可以開始。」 「你的工作多繽紛。」 「剛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數個月,在銀幕上可能只出現三秒鐘。」 銘心詫異,「為甚麼所有職業都那麼辛苦?」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這就是真實人生呀。」 銘心覺得他非常親切,她樂於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戲。」 「劇目是甚麼?」 「小紅帽與大灰狼。」 銘心有點失望。 陳健志好奇,「你盼望看甚麼?」 銘心笑:「遊園驚夢。」 陳也笑,接著,他有點茫然,自從妻子逝世後還是第一次與人有說有笑,他不禁有點羞愧。 「黃家有個好書房,過來參觀。」 推開門,果然,藏書甚豐,佈置也別緻,兩張大大皮沙發,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陳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裝書,打開一角,銘心發覺那本書其實是只酒瓶,陳君把拔蘭地倒在水晶玻璃杯裡,喝一口。 茶几上放著兩盞晴蜓圖案染色玻璃的鐵芬尼檯燈,亦是故園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