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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講完之後,才發覺自己像那種在小學生飯盒裡留便條的媽媽:「小明,媽媽愛你,好好用功讀書」,「妹妹,留意聽老師教功課。」……

  她淒涼地笑了。

  雙臂繞在胸前,不知不覺,輕輕撫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電話鈐響.咦,莫非是卓元聲回來了。

  「我們是奧蘭度律師樓,找夏銘心小姐。」

  銘心嚇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聲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請問你可認識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認識,但他已經去世。」

  「是,他已故世。」

  銘心的聲音放得很輕,「有甚麼事?」

  「他有一封遺囑在我們這裡。」

  「到現在才讀遺囑?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們在上星期才開啟遺囑。」

  「為甚麼?」

  「他有一個比較特殊的因由。」

  「遺囑內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聰明人,我們頗費了一點勁找你。」

  「他有東西給我?」

  「是的,請你攜帶身份證明文件來一趟。」

  「他留甚麼給我?」

  「我們約個時間面談好嗎?」

  「我下午可以出來。」

  銘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畫像面前,摘下來,搶在胸前,精神有點恍惚。

  下午,走進奧蘭度的事務所,才發覺律師是一位漂亮的金髮女,衣飾考究,看樣子生意不錯。

  「夏小姐,請坐。」

  另有秘書來核對夏銘心的公民證。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遺作贈予你。」

  銘心怔住,嘴裡說不出話來,心裡卻十分酸痛,結痂的傷疤又被揭開,流出血來。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舉行一次小型畫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歡迎?」

  「我知道,他的畫已經升值,三十幅大約可賣到--」她說一個數目。

  「你的資料正確,而且,將來行情還會上漲。」

  銘心的臉緩緩轉過去,不發一聲。

  奧蘭度女士忽然輕輕說:「你們是愛人吧。」

  銘心不語。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設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會得垮台,為免牽連到這些作品,他把書存放在一家畫廊裡,現在家族生意已經清盤,才交到你手中。」

  銘心低頭不語。

  奧蘭度又說:「該哭的時候哭一下也是很應該的。」

  銘心怔怔地落淚,無窮的思念,永遠懷念,生離死別的創傷,永不磨滅。

  奧蘭度給她一張名片,「這是畫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隨時會出現。」

  夏銘心這時開口問:「有沒有信——」

  奧蘭度搖頭,「那樣的情意,已非筆墨可以形容。」

  助手攤開文件,請夏銘心簽字。

  銘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顫抖。

  奧蘭度咳嗽一聲,「夏小姐,假使你願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銘心只答:「是,是。」

  回到陽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會兒,才朝指定的畫廊出發。

  這家畫廊的規模大得多,年輕的主持一見她便迎上來,「夏小姐,歡迎來劍宗畫廊,我是周劍華。」

  銘心靜靜坐下,服務員捧出香茗。

  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幅現代畫,空氣調節有點清涼。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夥人。」所以叫劍宗畫廊。

  「你是他的遺產承繼人,應知他個性,他對名利看得很輕。」

  銘心點頭。

  「可是偏偏就是這種人會名成利就,上次他開畫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聞風而來,通宵在店外排隊輪候,並且要求派籌碼讓他們優先選購。」

  銘心點頭。

  「淨把畫轉手到歐洲,已可獲利二十巴仙,這次,我勸夏小姐親手做轉售,我可以幫夏小姐聯絡。」

  「那,」銘心低聲問:「卓元宗作品不是變成商品了嗎。」

  周劍華有點無奈,「有時還淪為炒賣品,同期貨市場上的豬肚、大麥、可可豆沒有分別,可是,這正也是每個畫家夢寐以求的事。」

  銘心牽牽嘴角。

  「請隨我來看這批畫。」

  作品還未表鑲,一張張隨意疊著,放在一間空氣調節的貯藏室裡。

  周劍華說:「畫裡充滿生命的喜悅,你看那顏色的變調,筆觸的情意,整個氣氛優雅秀美,實在不可多得。」

  銘心凝視元宗遺作。

  「我已把作品名單及彩照寄往歐洲。」

  周劍華是一個商人,他賣畫,同人家賣皮鞋沒有分別,這樣也好,他沒有任何包獄,大可專心賺錢。

  「我羨慕卓元宗,他對生命沒有怨懟。」

  銘心站起來告辭。

  周劍華送她到門口。

  「夏小姐,你一有決定就與我聯絡。」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銘心伏在枕上,不能動彈,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請入夢來。

  她自己卻先步入夢境,一個無人白色的細沙灘,風勁,浪大,捲起白花,海鷗隨氣流啞啞低旋。

  「元宗?」

  沒有人影,只有他的畫架,呵水彩還沒有乾,一幅風景畫,已用鉛筆夠出輪廓,並寫上顏料號碼,預備著色。

  「元宗?」

  沒有人應她,她轉過身了,看到遠處故園灰鴿色的屋頂。

  然後,夢醒了。

  夏銘心的學生在等她。

  這班小孩是她的珍寶,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聲撥電話給她。

  「我已找到臨時工。」

  「甚麼性質?」

  「車行經紀。」

  又是賺佣金,那種工作並不適合他。

  「我要還債,權且屈就。」

  「甚麼債?」銘心吃一驚。

  「欠你良多。」

  「那算甚麼。」

  「晚上,我在社區中心教書。」他倒是很積極。

  銘心十分高興,「教甚麼?」

  「如何駕駛高性能跑車。」

  銘心嗤一聲笑出來,「你有履歷?」

  「當然,我有國際性賽車證。」

  銘心對他又添增一分瞭解。

  「真慶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見到你我也一樣高興,還有喝酒嗎?」

  「一時那裡戒得掉,我也不用騙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適安全。」

  銘心微笑,「別爛醉就好。」

  「你總是那麼諒解體貼。」

  稍後,正式開學之前,銘心又到東岸探訪他。

  雖然已經傍晚,卓元聲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員認得她,「你是那個癡心女友。」

  夏銘心啼笑皆非。

  「你不會失望,你做對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來,你的投資得到成果。」

  銘心看著這個多事的管理員,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應在廿九街的本田車行。」

  銘心立刻乘車往廿九街想給他一個驚喜。

  下了車走近車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聲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車子,那位女士年紀並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經面肉橫生,姿態驕橫。

  一個人上了三十歲得對自己的容貌負責,說得一點也不錯,只見她指手畫腳不住發表意見,而卓元聲一反常態非常忍耐不住說是是是。

  銘心心酸。

  一時分不出卓元聲是否真的振作,或是這類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應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澆愁,看樣子車行已把所有難侍候的客人丟給他這個新丁招呼。

  隔著玻璃,銘心站了很久,並沒有上前相認。

  那中年太太得寸進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聲的臂彎。

  元聲並沒有把她掉開,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樣子他做成了這單生意。

  夏銘心靜靜離開車行。

  她看到的是一個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來避開舊相識,實在沒有必要再對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銘心倦極入睡,她既無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她輕輕推開一條縫。

  有人背著她坐在房內,光線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誰——他也是。

  她一開口便說:「元宗,我想把你的畫出售。」

  他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輕輕答:「畫送了給你,任你處置。」

  「所得款項,我想交給元聲。」

  「呵!你見到元聲了。」

  「元聲環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聲,他手頭永遠繃緊。」

  「不,不是從前,現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貫浪擲金錢時間及感情,受點教訓,將來也許會踏實。」

  「可是看見他吃苦——」

  「元聲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銘心怔怔地,隔了一會兒,才說:「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飛機到了。」

  做夢也不能得償所願,夏銘心嗒然取過行李魚貫上岸,心裡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劉宗畫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劍華讚道:「這是正確處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銘心苦笑。

  開學了,一班廿四個學生,又有驕矜的新移民華人家長太太拉住她訴苦:「外國教育制度水準散漫,哪裡能同拔萃書院相比。」

  「唉呀,怕要轉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個學生。」

  「將來,只要升得上去,無論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師,我女兒成績比同齡孩子好,可否讓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處理十來廿個天才兒童,不過不要緊,幸虧過三五年,這些天才也都會自然消失在芸芸眾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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