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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旭芝握緊碧珊的手。 在那間醫院裡,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每日亦有十多名嬰兒出世。 生與死都是尋常之事。 如心寫完全篇,只覺臉頰涼濕,伸手一摸,卻是眼淚。 她隨即訕笑,這樣自我陶醉倒也少有,作者先對故事感動起來,誠屬罕見。 她放下筆,走出客廳,發覺許仲智正在看電視。 他轉過頭來問:「寫完了?」 如心仰起頭,「可以那樣說。」 許仲智笑說:「你不肯定結尾到底如何?」 「不,碧珊與旭芝已經告訴我,他們並沒有見最後一面。」 「給我們這些讀者一個驚喜怎麼樣?」 如心問:「你的意思是,讓他們見一個面?」 「為什麼不呢?」 「可是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結,她一直有自卑感,他偏偏想控制她。」 「可是我肯定他們是相愛的。」 如心搖搖頭,慢慢坐下來。 許仲智反客為主,替她泡了杯熱可可。 「謝謝你。」 「每個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顧生活起居。」 「我不是作家!」 「嗨,誰一開始動筆就成了名呢,慢慢來嘛。」 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來。 他為她荒廢工作跑了地球半圈,她很明白他的意思。 第二天,許仲智跑到大學去見一位心理學教授。 「呂教授,司徒介紹我來。」 「請坐請坐。」 「我已經把個案在電話裡講過一次。」 「嗯,」呂教授說,「那是很特別的一個例子。」 「我的朋友說,她肯定不是做夢,她的確接觸過兩名事主。」 呂教授沉吟一下,且不去回答客人提出來的問題,他只是說:「據美國統計,許多寡婦都見過她們配偶的靈魂,現象相當普遍。」 許仲智把身體趨近一點,「見到伴侶又是另外一回事。」 呂教授笑笑,「是,真誠之至,金石為開。」他停一停,「但是,也有人的確比較容易接收另一個世界的訊息。」 小許十分困惑,「可能嗎?」 「我不會說全無可能。」 「可是也不能肯定。」 「有若干靈學專家十分肯定。」 「這好似不大科學。」 呂教授說:「地球繞著太陽轉是事實,可是當初公佈這個理論的哥白尼卻因此被當作巫師那樣燒死。」 許仲智不出聲。 「至少我們現在已經學會對一切現象存疑,然後求證,絕不固執。」 小許說:「你講得很對。」 呂教授笑,「當然,可能你的朋友只是名愛幻想的少女,將來有機會成為大作家。」 小許也笑。 呂教授相當年輕,虛懷若谷,舉出幾個人與靈魂溝通的例子,「資料由一位靈學專家轉交給我」,與許仲智討論起來。 一個下午在茶點中愉快度過。 小許最愛聽的話是「別擔心,即使是靈媒,不在工作的時候也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小許比較放心。 「她也不見得可以接收所有訊息,每一個型號的收音機只能接收某些波段。」 小許告辭。 「有空帶她到我們這裡來聊天。」 「好的。」 或許,周如心只是一個愛幻想的少女。 過兩天,許仲智又去拜訪一間中文出版社的主持人。 「真冒昧,劉先生,多謝你撥冗見我。」 「不客氣,你把原稿帶來了嗎?」 「呃,還沒有,仍在整理中。」 那位劉先生笑,「整理完畢交我們閱讀吧。」 「出版費用是否昂貴?」 「成本由我們負責計算。」 「劉先生,實不相瞞,我有一個朋友喜愛寫作,我想幫她把原稿印成冊子,留作紀念。」 劉先生說:「你的意思是自費印書。」 「對,對。」 他笑了,「許先生,敝出版社只印製發行有市場的書,請把原稿帶來一看,假使有條件吸引讀者,印刷費用全部由我們負責,並且支付版稅予原著人。」 「呵,是這樣的啊。」 「不錯。」 「那我下星期再來,打擾了。」 「不送不送。」 如果是一本好書,出版社付作者酬勞,如果是一本壞書,給他們錢也不印,當然,怕弄壞招牌嘛。 什麼叫好書?在商業社會中,你總不能把乏人問津的書叫好書吧。 許仲智幫如心整理原稿。 如心說:「算了,仲智,你速速回到地產管理公司去賺取佣金吧,這疊原稿,隨它去。」 「寫得那麼辛苦,不交出去,多不值。」 如心悠然,「寫的時候那麼開心,已經是最佳酬勞。」 「人人像你那樣想,天下太平。」 「唏,不是每個人像我那麼幸運,得到那麼多。」 如心心平氣和。 「別趕我走,我知道幾時回家。」 他把原稿一股腦兒影印一份交到出版社。 那位劉先生一看,嚇一跳,「嘩,相當厚,怕有二十萬字,」又說,「不怕不怕,我們會盡快答覆你。」 許仲智真不該有此問:「多人應徵嗎?」 劉先生手指隨便一指。 小許目光跟過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天,整個文件櫃上一包一包均是投稿,怕有百多兩百本未面世之佳作。 「要輪候多久?」 「我們會盡量做,三個月內必有答覆。」 那也不算久等了。 「今日出版業蓬勃,大家都樂意發掘新作家,早些日子,名家都得捧著稿件沿門兜售。」 「是是是。」 許仲智退出去。 他打道一間小小咖啡室坐下。 是該走了,這兩個月來,他已耗盡僅有儲蓄以及五年來積聚的事假與例假,再不走,無以為繼。 所有可以做的都已做妥,現在,要看周如心的反應了。 不過,即使沒有結果,他也不後悔,正是如心所說,過程那麼愉快,已經足夠報酬。 他順道到航空公司去劃了飛機票。 如心做了一鍋肉醬意粉等他。 「來試試味道,看做得好不好。」 小許不假思索,「肯定是我吃過最好的肉醬意粉。」 如心訝異,「為何如此武斷?」 小許坐下來即說:「一定如此,事到如今,如何還能客觀?」 如心見他激動得雙眼紅紅,便顧左右而言他。 「如心,我後天回去。」 如心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 「在那邊我有五年工作基礎,我不想重新從第一步開始,我有我的親人與交際網,他們都在等我。」 理智是應該的。 動輒放棄一切,將來那龐大的犧牲必定帶給對方無限壓力。 如心說:「我最遲在年底也會過去看看妹妹。」她最多只能作出這樣的應允。 「我幫你辦入學手續。」 「最要緊是找個地方住,離妹妹最近,可是又得有個距離,你明白嗎?」 「我一向最瞭解顧客的需要。」 如心微笑。 他瞭解她已經足夠。 那肉醬意粉並不如想像中好吃,兩個人胃口都不好,只吃一點點。 離別情緒總是有的。 兩個人都有所保留。 飯後二人談了一些細節,很晚才休息。 第二天小許一早出去替朋友買雜物,他手上有張頗為複雜的清單,像三十八號三宅一生的女裝豹紋牛仔褲之類,不一定買得到,真得花時間去找。 晚上拎著大包小包回來,如心偏偏又出去了。 他把握時間收拾行李。 有人打電話來,傭人去接,小許聽見她說:「胡先生?周小姐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可能在父母處,是,她回來我告訴她,再見。」 小許微笑。 那胡先生終於會找到她,將是他強勁對手。 這個都會拜金,周如心繼承了兩筆價值不少的資產,她的身份一定大大提升,對她有興趣的男士想必比從前她做小店員的時期多。 他們也不一定是覬覦她的錢,但他們就是不高興約會窮家女。 以後怎麼樣,就得看緣分了。 許仲智心安理得,把行李放在門口,站到露台看風景。 如心回來了。 看到小許,向他招手。 小許靠在欄杆上,覺得如心身形益發飄逸,她是注定不必與生活瑣事打交道的一個人,誰同她在一起,大抵得有個心理準備,她恐怕不懂洗熨打掃。 他開了門等她。 如心向他報告:「我去探訪父母。」 「談得還愉快嗎?」 如心有點遺憾,「他們對我越來越客氣,十分感激我對妹妹那麼好,完全把我當外人。」 「這其實是十分理想的一種關係。」 「真的,你若不是真關心一個人,你就不會為他拚命。」 「不要說是動氣,眉毛也不會抬一下。」 如心忽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希望他留下來,不為什麼,就是因為可以在傍晚交換幾句有關人情世故的意見。 他與她都是凡人,真有什麼大事,他救不了她,她也無力背他,不過這還是太平盛世,她只想在忙碌一整天之後好好淋個浴,坐在沙發上,一搭沒一搭地與他閒話家常。 沒有熱戀就沒有熱戀好了。 但是如心終於說:「明早送你到飛機場去。」 「是。」他無異議。 那一個晚上,如心隱約像是聽到海浪沙沙捲上淺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