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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女孩子都關心這件事。」 如心不語,感覺上姑婆正在走遠。 她脫口叫:「姑婆!」 「如心,醒醒。」 叫她的是小許。 如心睜開眼睛,「我並沒有睡著。」 「是嗎,我聽見你在夢中叫姑婆。」 如心不語,許仲智,你總不相信那些都不是夢。 她說:「我打算出售舊鋪,結束營業。」 「我也猜你會那樣做,你對名利一點興趣也無。」 「有,怎麼沒有,白白賜我,歡迎還來不及,不過,如要我付出高昂代價去換取,實在沒有能耐。」 「你將前去與妹妹會合?」 「的確有此打算。」 「那可真便宜了我。」 如心笑,這小子越說越直接,好不可愛。 「早點休息。」 「你也是。」 姑婆說不是他,如心當然相信姑婆。 第九章 如心黯然,不知那個他將是誰,如心一向是個小大人,換一個比較天真的女孩,也許會以為將來的人必定更好,不,如心卻知道不一定。 她對許仲智已相當滿意,如果是他,順理成章,再好沒有,大可發展下去…… 如心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翌日,她通知那位胡先生,願意出售緣緣齋舖位。 剛巧有位老主顧上門,知道消息,遺憾不已。 「真沒想到一家家老店會像老人那樣相偕壽終正寢。」 如心甚為歉意。 「你很不捨得吧?」 「無可奈何。」 「周小姐,請幫個忙,看看這只碟子。」 如心嗯了一聲,「葉太太,這是英國十八世紀邁臣磁器廠出品,背後有著名雙劍標誌。」 「什麼,是英國貨?」 「正是,你看,碟上月季花由手繪而成。」 「崩口可以修補嗎?」 「我盡量試一試。」 「是英國貨,不值什麼錢吧。」 如心笑,「錯了,葉太太,此碟若無暇疵,可值五千餘英鎊,即使有缺點,也還是收集者的寵物,可拍賣至三千鎊,用來送禮,十分體面。」 「謝謝你,周小姐。」 「葉太太,你下星期三來取吧。」 客人告辭。 如心端來椅子,站上去,摘下天花板上一盞古董水晶燈,它在搖晃之際發出細碎叮叮聲。 她用許多層報紙包好,用紙箱把它裝好,將來,她會把它吊在工作間,伴著她。 姑婆置這盞燈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 買回來時纓絡掉了一半,水晶上全是灰塵,得一顆顆洗淨抹乾重新用銅線串好。 老傭人一見,立刻板面孔,「我不理這個,我沒空。」 如心卻不怕,她把水晶浸在肥皂水中,逐粒洗刷,逐顆拼串還原,所缺部分到處去找來補回,不過也花了三四個月,才能將燈掛上天花板。 這時,每個人都噴噴稱奇,「好漂亮的燈,從何處買來,歐洲嗎?」 在舊貨店花三十大元買來。 今日,它己可以退休。 姑婆問:「你喜歡水晶吧?」 如心意外,「我花了百多小時修理它是因為我以為你喜歡它。」 「不!我以為你喜歡它。」 婆孫二人大笑。 若沒有姑婆收留她,她那略為孤僻的性格一定不為家人所喜,誰有那麼多的工夫來試圖瞭解她,她的青少年期必定寂寞不堪。 可幸遇見姑婆。 稍後,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 如心意外,「我可以到你寫字樓。」 「怎麼好勞駕閣下呢。」 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 如心簽好文件。 他鬆出一口氣,「我們應該慶祝。」 如心看在眼內,笑笑說:「你原先以為我這裡會有阻撓吧。」 「實不相瞞,周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輕及合理。」 「恭祝你大功告成。」 小胡剛想說話,玻璃門被推開,進來的是許仲智,如心為他們介紹。 「一起吃午飯可好?」 如心婉拒,「你們去吧,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 小胡不假思索,「等你好了。」 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 許仲智心中有數。 如心坐下來,寫了一段啟事。 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並無交談,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 小胡說:「我來幫你抄一遍。」 如心意外,「你擅長書法?」 「過得去,臨過字,會寫。」 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楷字寫得甚為端正,然後貼在玻璃上。 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 「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 如心點點頭。 許仲智吃虧了,他完全看不懂中文,對內容一無所知,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 「來,走吧。」 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 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少年的她來見姑婆,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 「愛喝豆漿嗎?」 「還可以。」 「願意跟姑婆住嗎?」 「願意。」 那時真有點害怕,覺得姑婆高深莫測,光是年齡,已經是個謎。 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 老師問:「是你媽媽嗎?」 「不,是我姑婆。」 「呵,那麼年輕?」 是,她看上去的確年輕,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無比智慧。 一頓飯時間,如心都在懷念姑婆,腦海裡都是溫馨回憶,三個人都沒說話。 飯後如心回家,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 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 苗紅已經病重,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她不覺痛苦,如常生活,下午睡醒,喜歡玩撲克牌。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是異常鎮定。 母親節,女兒在身邊,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 趁碧珊走開,旭芝輕輕說:「爸爸讓我問你,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 苗紅抬起頭。 旭芝怕她聽不清楚,重複說:「爸是指黎子中。」 苗紅點點頭,「我知道。」 旭芝靜候答案。 苗紅吁一口氣,「不,不用了。」 旭芝大為失望,「為什麼?」 苗紅看著窗外,「我與他無話可說。」 「不必故意講什麼。」 「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 「他沒有提出來。」 苗紅微笑頷首,「你爸太好心了,不,我們不想見面。」 「你肯定嗎,阿姨?」 「我當然肯定。」苗紅神色不變。 「多可惜。」 苗紅笑了,「要見早就可以見面,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 黎旭芝不語,黯然神傷。 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 苗紅抬起頭,「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願。」 碧珊一聽,紅了雙眼,「旭芝誰要你做好人。」 苗紅若無其事說:「未嘗心願甚多,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一生像似太長,卻又太短,待搞清楚有何心願,二十一年已經過去,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之後也無甚作為,所以人人不夠時間,既然如此,有未了心願也稀鬆平常。」 「有無比較簡單,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 苗紅想了一想,「有。」 「請說。」 「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 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什麼,什麼地方?」她異常詫異。 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一會兒我同你說。」 碧珊垂頭不語。 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裡。 旭芝回去見伯父,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 「不,」她對黎子中說,「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 黎子中點點頭。 半晌他問:「她仍然漂亮嗎?」 旭芝據實答:「病人相貌不好看。」 黎子中又點頭。 然後他長長歎口氣,「她就得那個願望?」 「是。」 「我可以做到。」 旭芝剛想說什麼,書房門一開,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子中,我——」一眼看到旭芝,「啊,對不起,我不知你有客。」知趣欲退出去。 黎子中卻喚住她,「來,莉花,來見過我侄女旭芝。」 旭芝寒暄幾句,便站起告辭。 才走到大門口,眼淚便落下來。 她躲進車子,捂著臉,好好地哭了一場。 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 終於住了聲,已近黃昏,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 第二天,旭芝對碧珊說:「告訴你母親,一切沒有問題。」 碧珊說:「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 旭芝答:「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 「說得也是,我何必追究。」 旭芝笑說:「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 碧珊也說:「對,既遭遺棄,不如努力新生活,何苦追溯往事。」 「真做得到?」 「做不到也得做到。」 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 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一有時間即到醫院。 旭芝比誰都傷心,神色呆木。 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她弄不清時間空間,笑著對碧珊說:「囡囡快去衛生間,莫惹人討厭。」 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甚叫母親煩惱,一聽此言,不禁淚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