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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許多的,孩子們爬在足前仍不滿意呢。」 「家母不是那樣的人。」 「你十分幸運。」 「可是我自幼失父。」 「那麼,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父親到底是誰?」 「要不就是許旭豪,要不就是區永諒。」講得十分取巧。 「鄧大夫,你才應該到我們新聞室來做發言人。」 「你出生紙上姓許,宣誓紙上姓區,你的小中大學文憑都是區韶韶,新聞部證件也姓區,身份證護照上也寫區。」 韶韶沒好氣,「你想說什麼?」 「要改姓許也來不及了。」 「其實我最應該隨母姓姚。」 「那時不作興跟母姓,非得替孩子找個父親不可。」 「結果還不是沒找到,吃人的禮教。」 「那位區先生肯出讓姓字,已經不錯,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兒,有權分享他的產業。」 「慢著,你假設我姓許?」 「是,後來伯母改嫁,所以你跟繼父姓區至今。」 很合理的假設。 「他們二人在何處?」 「你若信伯母之言,他們已經去世。」 「兩個人都不在了?」 「韶韶,你可不需要他們。」 「你說得對。」她也不會因此愛母親少一些。 韶韶一直喝啤酒。 小鄧忽然想起來,「伯母去世後你有沒有登訃聞?」 「有,同事們出了許多力,事後亦有刊登啟事謝他們一聲。」 小鄧沉默。 韶韶問:「你的意思是,我會自他們處得到消息?」 「或許不,可能他們已經去世。」 韶韶有點累,揉揉眼,「如果恢復姓許,憑出世紙我可領取英國屬土公民護照。」 「你若申請居英權,一定是首批獲得護照的人之一,何必拿三等文件。」 「可是我已棄權。」 「我曾苦勸你。」 「我告訴過你,鄧志能,我不喜歡拿英國人給的特權。」 「那麼,你跟我入英籍。」 「鄧志能,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區韶韶,我們好似不大像情侶。」 韶韶微笑,「嚮往那種對白也容易,買本五十年代文藝小說高聲朗誦包你滿意。」 「回家吧,你倦了。」 那夜韶韶緬想往事,七八歲的時候,母親接了外快回來做,不知是誰,叫她翻譯外國電影的中文字幕,一邊攤開劇本,一邊聽聲帶,重複又重複。那部電影叫《巫山盟》,男主角一直問:「你愛我嗎」,然後又輪到女主角問:「你呢,你可愛我」,後來她車禍撞斷了腿,他誤會她移情別戀…… 韶韶為他們心急,「說呀,你為什麼不說?告訴他呀」,幸虧最後是大團圓。 第二章 母親做到深夜,韶韶睡好一覺起來,猶自聽到「你愛我嗎」,蕩氣迴腸。 交了卷子,韶韶便有禮物,大大的洋娃娃,新鞋襪……都是母親的心血錢,慷慨地用在她身上。 韶韶雙目濕潤。 吃了那麼多苦,到了今日,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 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 韶韶落下淚來,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韶韶手笨,只會煮罐頭湯、即食麵,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這個心願始終未償。 一日,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韶韶異想天開,同上司商量:「如此這般,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 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我們的關係十分客氣,怎麼好提出這樣的要求?」心想,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真會越來越怪。 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 「你愛我嗎」,巫山盟的對白尚歷歷在耳,韶韶蜷縮在床上,彷彿回到七八歲模樣。 而母親,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靠一盞六十瓦小檯燈,連夜操作。 假如有父親的話,她不必如此辛勞。 韶韶嗚咽。 電話鈴響,是鄧志能的聲音:「睡不著?」他猜得到。 韶韶說:「我們速速結婚吧。」 「好,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 「放多久?」 「一個月。」就這樣決定下來。 韶韶落淚。 「想念母親?」 韶韶不住哭泣,她記得母親說過:「韶韶,志能也是個孤兒,對他好一點兒。」 小鄧問:「要不要我過來?」 「不,我很累了。」 韶韶掛斷電話,蒼茫入睡。 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摸她頭髮,她伸出手去,發覺自己的手小小,是個嬰兒,這個時候,鬧鐘響了。 第二日,鄧志能來接她上班。 兩個人的上司聽了消息都眉開眼笑:「結婚是人生大事,好極好極。」 兩個星期後,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某年某月某日鄧志能與區韶韶在某註冊處結婚。 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沒有用頭飾,也不戴首飾,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區大姐今日好漂亮。」 大筆一揮,簽下名後,成為合法夫妻,假期也正式開始。 韶韶已搬到鄧志能的宿舍去住,心裡踏實多了。 「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 「沒有,誰來了,伊利莎白二世?」 「我已問過陛下,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無暇出席。」 「那你指誰?」 「我希望看到你父親。」 韶韶沉默。 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 韶韶嘀咕:「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信不信由你,值我半個月薪水。」 「不過,穿上也真好看。」 韶韶笑,溫柔地看著他,「鄧大嘴,我愛你。」 「呵,我終於自你嘴裡聽到這三個字了,苦盡甘來,守得雲開見月明。」 這時有人按鈴,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笑嘻嘻:「他們叫我送來的。」 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已經衝出來了,另外一隻名貴禮盒,不知裝些什麼。 先看照片,拍得真好,也難怪,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駕輕就熟。 二人立刻細細欣賞。 半晌,才想起那只禮盒。 打開一看,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 咦,這可不是同事送的,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一隻耳杯走天涯,喝茶喝湯都是它。 「有無賀卡?」 「有。」 上面寫著「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蘇舜娟敬賀」。 「蘇女士是什麼人?」 「毫無頭緒。」 「是一位伯母吧?」 「嗯,也許,茶具用得著,將來可以招呼客人。」 這時鄧志能忽然叫她:「韶韶,過來看。」 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後邊是觀禮賓客,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這是誰?」 韶韶一看,「不認識,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 她曾派駐大會堂,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註冊處去看新娘子。 「好臉熟。」 「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毫無分別。」 小鄧目光落在那兩隻銀相架鑲的舊照片上。 「你來看,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 捕風捉影。 「她的姓名,也許就叫蘇舜娟。」 韶韶沒好氣,指著照片中其餘的面孔,「那麼,她,她,與她呢,又是誰?」 小鄧忽然笑,「都是我的前度女友,前來看我最後一面。」 「對,以後就沒機會了。」 「是,一入區門深如海。」 幸虧行李簡單,三扒兩撥就收拾好。 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無事不迎刃而解。 不過韶韶也很明白,千萬不能生孩子,否則千年道行,也喪在一朝。 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平時因工作繁忙,交給保姆打理。放假了,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自以為美味非凡,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不肯品嚐,那母親忍無可忍,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結果母子相擁大哭。 太迷人了,便會愛恨交織,真可怕。 不過母親說過:「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 韶韶問:「我呢,我有無貢獻?」 「你一直與眾不同,聰明、可愛、溫馴、讀書用功,生活中沒有壞習慣,你是媽媽的至寶。」 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 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 「你在想什麼?」 韶韶回過神來,「沒什麼。」 鄧志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 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電話鈴響了。 小鄧立刻說:「別去聽它。」 「也許只是祝我們一路順風。」 已經拿起聽筒,幸好這次沒脫口答「新聞室。」 「是區小姐吧,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聲音輕柔,是位伯母。 「哪一位?」韶韶笑問。 「我姓蘇。」 「呵,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 「正是。」那邊也笑。 「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 「見是見過的,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太冒昧了,不見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