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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韶韶拾起盒子底一隻信封,有點緊張,會不會是母親的遺言呢?

  她輕輕拆開,那是兩張照片。

  甫士卡大小,原是黑白,可是經過人工上色,十分精緻,簡直像藝術品。

  韶韶從來沒見過這兩張照片,連忙遞給鄧志能。

  「這是家母。」

  鄧志能不由得喊出來,「好一個漂亮女子!」

  真的,短鬈發一圈圈貼在額前,耳環是兩朵花,穿件旗袍,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這是誰?」小鄧問。

  韶韶黯然說:「可能是家父。」

  「快看另外一張。」

  「這裡。」

  另外一張是四人合照,除出姚女士與那位男士以外,還有一對年輕男女,四人齊齊看著鏡頭,露出雪白牙齒。

  「是同一家照相館,叫上海萬象。」

  「看,」韶韶說,「看她年輕時多美。」

  「你可不大像伯母。」

  韶韶不去理他,「照片是同一天拍的,看,印著年份,一九五零年。」

  「那時上海解放沒有?」

  「好像就快了。」

  韶韶感慨的卻是另外一回事,「看,大嘴,人一下子就老了。」

  「你什麼時候賜我一個如此不堪的綽號?」

  「去,我們馬上去買兩隻銀架子把照片鑲起來。」

  小鄧卻說:「其餘那兩位長輩是什麼人?」

  「他們的同學、朋友、親戚。」

  「他們姓甚名誰?」

  「只有家母知道。」

  「她生前從沒提起?」

  「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想戀戀過往。」

  「開放以後,她也從來沒返回過上海?」

  「她說她已無親人在內地。」

  「區韶韶,你真是一個非常孤單的人。」

  韶韶「嗤」一聲笑出來,「有這樣的事?我自覺相識滿天下,要出去的話,一連三十天約會都不會重複。」

  「緊要關頭呢?」

  「你呀,你馱我上西天。」真樂觀。

  韶韶隨即把皮箱打開檢查,果然都是舊衣物,大部分還都是韶韶賺錢之後替她置下的。

  只除出一件舊絲絨外套。

  絲絨這種東西,一舊就一搭搭,像脫毛似的,見不得人,那件紫紅外套還釘著水鑽鈕扣,新時想必光彩照人,韶韶輕輕取出。

  小鄧問:「何用?」

  韶韶答:「無用。」

  她用軟紙包好,另外放進抽屜。

  姚女士還有剩下幾本書,《紅樓夢》、《唐詩三百首》,此外還有《呼嘯山莊》,阿嘉泰姬斯蒂偵探小說,以及幾本時事來志。

  一切都很正常,但鄧志能卻認為老太太的遺物如此簡單,一定是經過小心整理,心思慎密的他覺得事有蹊蹺。

  小鄧覺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隱瞞什麼似的。

  他沉思起來。

  認識韶韶不到一個月,他就替這位伯母診治。

  姚女士十分喜歡他,他也尊重她。

  一年後,熟了,伯母同他開玩笑:「韶韶結識你,是為著體弱的母親。」

  小鄧回答得當然很好:「榮幸之至。」句法其實不大合理,不過伯母耳朵重聽。

  姚女士口角風趣,也算得健談,但小鄧從來不曾自她嘴裡聽到什麼。

  話題總是圍繞著韶韶幼時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

  小鄧對這兩個題材總也不厭,他愛聽到極點。

  像「第一次帶韶韶到淺水灣海浴,她才七歲,沒有泳衣,不肯下水,我為了使她驚喜,自旅行包裡取出一件泡泡紗浴衣,她一見,高興得不得了,那是我同事女兒穿剩的,不過韶韶不知道。」

  從這些小故事中,小鄧也可得知一個單親家庭的辛酸,母女生活並不算富裕。

  小鄧為此對韶韶更加溫柔。

  他一直想結婚,韶韶卻說:「給我五年,若無作為,立刻結婚,我希望闖一闖,可能揚名萬里。」

  小鄧沒好氣地問:「此時,我應該站著還是跪著?」

  自始至終,小鄧對於伯母的身世一無所知,只聽韶韶說過,外公在三藩市,同舅舅住,兩家沒來往。

  為什麼?

  「因為外公反對母親嫁我父親。」韶韶解釋。

  「呵,莫非另外有一個三擊掌的故事。」

  「小鄧,將來你有了女兒,你會那樣做嗎?」

  「哎呀呀,小姐,上一輩好福氣,四子三女,隨便哪個不聽話,逐他出家門,還剩五六個在身邊,現代人最多生一個兩個,趕了出去,孤苦終老,誰敢那樣做?非愛屋及烏不可。」

  小鄧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發生過什麼事。

  不過韶韶的童年或許就是十分寂寞,根本沒有同齡孩子同她玩。

  銀相架買了回來,兩張照片被放在顯著的位置

  鄧志能問:「這些年來,你竟沒有見過令尊的照片?」

  「小時候不懂得問,等到十一二歲,已知道許多事不該問,二十多歲之際,更不想問。」

  「不好奇?」小鄧十分納罕。

  韶韶看著他,「對於自己的事,誰會好奇,人們好奇的,往往是他人之事。」

  沒想到小鄧認真起來,「你事即我事,不算多事。」

  就在那個周未,區韶韶把母親的房間收拾乾淨,開了窗戶,流通空氣,並且打算找人來重新油漆。

  星期一,一早要開例會,韶韶提前上床。

  已經過了十八、二十二,情願少看場戲,少喝一杯,增加休息時間。

  她掀開薄被,才鑽進被窩,就聽見咳嗽聲。

  韶韶不認為這是她疑心,也許,某一個頻率的聲音,只有至愛和至親才聽得見。

  她抬起頭,「媽媽,你有話要說?」

  一片沉默。

  「媽媽,你知道我從來不怕黑。」

  韶韶下床,輕輕走到母親房間,才進門,腳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錚」的一聲。

  韶韶連忙開亮燈,低頭一看,是兩枚鎖匙。

  噫,今早翻箱倒筐,不知自何處跌出來,竟沒有注意到。

  這是一把什麼鎖匙?

  只見匙柄上有小小標貼,東亞總行三零五七號。

  韶韶恍然大悟,這是一把銀行保險箱鎖匙,看樣子母親還有貴重物件。

  韶韶把鎖匙收好,那一夜,她沒有再聽見異聲。

  鄧志能看到鎖匙的時候,十分不置信,「我臨走之際,每處都看過,地上哪裡有什麼鎖匙。」

  「鄧大夫,人總會有走眼的時候。」

  小鄧沉默一會兒,「此刻當務之急是開啟保險箱。」

  當天下午,韶韶便聯絡銀行,帶齊所有證件,通過經理,開啟保險箱。

  小號箱子裡只得一隻棕色大信封,沒有封口,韶韶伸手進去,把裡邊的紙張抽出一看,怔住。

  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故此看了一眼,遞給鄧志能。

  那是一張香港政府發出的出生證明書,紙張簇新,可知它一直未曾見過天日。

  正確點來說,它是一個女子的出生證明書。

  紙上第一欄便印著姓:許,名:韶韶。第二欄是性別:女,第三欄是出生年月日,第四欄是父:許旭豪,母:姚香如。

  韶韶抬起頭來,茫然問:「這是誰?」

  鄧志能看著女友,「你的出生證明書?」

  「我沒有出生證明書,我曾經告訴過你,我在上海出生,三個月大時由母親抱著南下,我進小學靠宣誓紙,因此我也沒有香港英國護照,我用的是小綠簿子。」

  鄧志能又問:「你有無姐妹?」

  「我肯定沒有,但是我希望我有。」

  「那麼,」鄧志能說,「我的結論是,這個許韶韶即是你,你即是許韶韶。」

  「大嘴,你勿要烏搞好不好?」韶韶憤怒了,「家父姓區,叫區永諒!」

  鄧志能看看四周,「我們回家再講。」

  「這個題目毋須再講,到此為止。」

  韶韶把那張出生紙重新鎖好。

  但是她的雙手微微顫抖。

  回到公司裡,舌焦唇燥,諷刺上司,斥責下屬,對會議開始了還在亂鑽的記者厲聲說:「坐好!」

  然後在洗手間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左眼底下一塊肌肉正不住輕輕顫動。

  如果許旭豪是她父親,區永諒是什麼人?

  到了黃昏,因立法局會議仍然進行,新聞室工作如火如茶,韶韶心情反而平復下來。

  誰是父親有何重要。

  她已成年,已經建立身份,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已經準備結婚,最主要的是,她兩歲喪父,沒有印象,明知損失不可彌補,早已放開懷抱。

  這分明是上一代的轇轕,與她無關。

  對她來講,最要緊的是把工作做好。

  想到這裡,她金睛火眼批閱新聞稿。

  抬起頭,已經晚上十時,撥電話給鄧志能,鄧大夫在急診室,也還沒下班。

  韶韶坐下來。

  這個都會焉得不繁榮,超時工作,已視作等閒。

  她步行到停車場取車。

  遇一洋同事說:「好圓的月亮。」

  韶韶抬頭一看,果然如此。

  汽車電話響。

  是鄧志能的聲音:「要不要喝一杯?」

  他真是體貼人,此刻一杯冰凍啤酒已可救區韶韶賤命。

  此刻,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親。

  捧著啤酒,韶韶說:「真沒想到家母把秘密隱藏得那麼好。」

  小鄧說:「太好了,什麼都不講,我很早就有疑心。」

  「放什麼馬後炮。」

  小鄧抬起頭回憶,「伯母從不訴苦,你想想,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簡直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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