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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燕和撐著腰,「不過他們家真有名望,」歎口氣,「若能結婚,當真叫人刮目相看。」 韶韶問:「可是,你們相愛嗎?」 燕和仍然踱步,「信不信由你,他這個人,其實不壞。」 「會不會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我從來看他不入眼。」 燕和訝異,「你的目光,同我媽一樣。」 韶韶與蘇阿姨相視而笑。 燕和看著病床上的韶韶,「你欠我一記耳光。」 韶韶把臉伸過去。 「現在?不,我要你記著,我會在你最尷尬的時候向你討還,懲罰你這個人濫用私刑。」燕和的語氣仍然十分惱怒。 「要不要利息?」 沒想到區燕和十分慷慨,「免息,但本錢非討還不可。」 她一轉身出去了。 韶韶同蘇阿姨說:「看,她不是長大了嗎?」 「晚上仍然天天哭。」 「會過去的。」 「那個男生已經攜新歡到處亮相。」 「我保證燕和會找到比布志堅更好的對象。」 「啊?」 「沒有人會比那人更差。」 蘇阿姨忍不住笑出來。 「燕和對他是認真的,一年多來什麼都不做,淨當他的附屬品,患得患失,布家一句話,緊張得不得了……」 韶韶冷笑一聲。 蘇阿姨忽然說:「區永諒對我來說,也如此重要,可是從頭到尾,他未重視過我。」 「請勿在我跟前提這個人。」 「好,韶韶,你多多休息。」 我走了。 他們都走了。 韶韶輕輕闔上眼。 母親在臨終之際,有釋放的感覺吧,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苦難回去了。 她輕輕叫:「媽媽。」 像是聽到母親的回應:「韶韶,韶韶。」 坐在母親膝上,拿母親的胸當椅背,母親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撫摸著頭髮,她偶爾會抬起頭來,「媽媽。」 「韶韶。」 韶韶的眼淚如泉湧。 無論什麼時候,她醒來,媽媽總比她早醒,她睡了,媽媽還在幹活。 媽媽要到她長大成人才敢生病,那一病結果沒起來。 韶韶出院那日,鄧志能要進手術室,她獨自叫車回家。 腳軟手軟地回到家門,管理員馬上走過來,「鄧太太,你回來得巧,請把鄧醫生的車挪一挪,它堵住了華律師的車出不來。」 韶韶去一看,果然是,只得回家找到車匙,上車去把鄧志能的車子開走。 坐在駕駛位上,一抬頭,看見車子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區永諒,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韶韶雖然大病初癒,也還有力氣咬牙切齒地大叫一聲:「劊子手!」 她一踏油門,車子往前衝了十餘尺,眼看要撞上去,區永諒並沒有躲開,他站著一動不動,似準備送死。 韶韶在千鈞一髮之際踩住了剎掣,車子是德國車,性能好,她伸出頭去罵:「找死?」車頭離區永諒不到一尺。 管理員馬上跑過來問:「什麼事,鄧太太,什麼事?」 「這人找死!」 管理員陪笑問:「這位先生找誰?」 「我找鄧太太。」 管理員不欲理此閒事,退得遠遠。 區永諒很鎮靜,「韶韶,我有話同你說。」 「殺父仇人,無話可說。」 「韶韶,聽我解釋。」 韶韶生氣的說,「你再纏著我,我報一一零。」 「韶韶,那不是我。」 韶韶大怒,「什麼叫不是你?」 她進入電梯,按下關門掣,在電梯門合上之前,她聽到區永諒在門外大叫:「告密成功的不是我!」 韶韶頭都暈了,伏在電梯壁上喘息。 進入屋內,倒在沙發上。 傷口痛得她不住呻吟。 只得連忙取出一粒藥丸服下。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 韶韶希望是鄧志能。 「區小姐?我姓華——」 「華叔,怎樣,有何消息?」 「香港無此人。」 韶韶的心「咚」一聲沉下去。 「會不會在海外?」 「只要在海外,一定會有聯繫,區小姐,生活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那麼,華叔,照你的揣測,鄭健會在何處?」 對方沉寂了一會兒,說:「我會繼續替你留意此人。」 韶韶道謝,放下電話,捧著傷口,到床上躺下。 她又聽到了母親的咳嗽聲。 韶韶欲撐腰起來,「媽媽?」 但心頭很明白那只是幻覺,只得安心躺著。 沒過多久,鄧志能匆匆趕回家來,鞋也不脫,一直走到臥室,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勉強的笑了一笑。 鄧志能感喟地說:「辭職算了。」 「我剛向唐某李某簡某這種庸人證明我能力比他們強,怎麼好辭工。」 「比庸人強,好算什麼?」 韶韶不語。 過一刻說:「我的薪水……」曾養活她們母女,故戀戀不捨。 「休養好了再出山。」 「那我申請停薪留職好了。」 「別煩惱,靜心休養。」 她又瘦了一個圈,天天食而不知其味,夜夜輾轉反側。 第八章 同事來探訪她,嚇了一跳。 「阿區,我們都知道鄧醫生為人,他是沒話講的好丈夫,問題不在他,你們遷入新居有無找勘輿師看過?會不會是邪靈作祟?你看你,忽然之間似憔悴了十年。」 韶韶悻悻然,「對,現在看上去同您差不多歲數了。」 「韶韶,此刻不是鬥嘴的時候,先要找出你心神不寧的原因。」 「我倦了。」 「每次你都會再度站起來作戰。」 「我欲退出江湖。」 「你要走?沒有人會哭,走了以後,就此銷聲匿跡才好,千萬別思復出,在家幹嗎,孵豆芽?悶死你,人家太太團才不同你玩,舊同事時間又有限。」 「依你說,難道做一輩子牛?」 「那又不用,四十五吧,四十五歲好退休了。」 「可是我今年已經疲不能興。」 「我明日帶人來替你看風水。」 同事走了,韶韶也就忘記此事。 誰知隔了一日,她真的熱心地帶著術士上門來。 那位先生一進門便緊皺眉頭。 把羅盤擺出來,看了半晌,忽然抬起頭,「這間公寓所有窗戶方向全不對。」 韶韶一聽,覺得娛樂性甚強,不由地笑問:「那怎麼辦,封掉重開?」 「窗戶是屋子的眼睛,此刻所有的窗都朝陰,眼睛看到的全是不愉快的事情,屋主心情自然欠佳,且時常有故世的新人入夢,是不是?」 韶韶一怔。 「搬家吧,鄧太太,此處不適合你。」 「搬往何處?」 「搬往西方。」 呵,韶韶抬起頭,「西方何處?」 「你們適合移民。」 什麼,那麼遠? 「西方國家的西岸才適合你住,把一切往事丟在腦後,重頭開始。」 韶韶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又對她目前環境十分瞭解似的,不禁發呆。 「鄧太太,考慮一下。」他站起來要告辭了。 「謝謝你。」 同事擔心地問:「搬家之前,有什麼需要移動的呢?」 勘輿師指了指一面鏡子,「把它請出去。」 韶韶問:「有何幫助?」 「惡夢會少些。」 可是那面梳妝鏡還是母親的舊物。 這時鄧醫生自外返來,碰到客人,打過招呼,關上門,才責問韶韶,「知識分子,何用裝神弄鬼?」 「不是我找來的。」 「咄,八婆處處有,你認識特別多。」 韶韶不出聲,撫摸著鏡框,「大嘴,你持有加國護照吧?」 「你早就知道的。」 韶韶又不語了。 「怎麼樣,你想移民?」 「你會找得到工作嗎?」 鄧志能但笑不語。 韶韶歎口氣,怎麼會信起風水先生的話來。 人到了某種絕境,總希望得到指示、庇護,能力有限,便寄望神明。 奇芳隔天來看她。 見韶韶整理上班衣物,便勸道:「人還沒有好,別想去賣命了。」 「我到現在,才知道那份差使是我全部所有。」 「你還有鄧大夫。」 「奇芳,他是他,我是我,他並不屬於我,他只是我的夥伴。」 「分得那麼清楚。」 「先小人後君子,彼此尊重好過互相擁有。」 奇芳隔一會兒問:「還夢見媽媽嗎?」 「有,她將永遠入我的夢來。」 「風水先生不是叫你把鏡子送走嗎?」 「鏡子一走,母親的魂魄豈非無處可去?不不不,我不怕做夢。」 「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我同她真正的相依為命。」 「後來,她也沒有認識異性?」 「全然沒有,一個約會也無。」 「我總認為她應該有一頭長髮。」 生命總有火花,人去了,留下回憶,影響深遠。 韶韶還是回到辦公室裡去了。 同事們見她進來,站立鼓掌。 那天下午,她接了一通電話。 是區永諒,「我寄往上海的款子都被打回來了,何故?」 韶韶冷冷答:「不用你。」 「你出來,我與你談談。」 「我與你之間,無話可話。」 「我想說的,是你父親之事。」 韶韶躊躇。 「我有令尊的生活照片。」 「什麼地方什麼時候?」 韶韶想,拿了紀念品就走。 「我來接你,今天下午六時正。」 「請準時。」 韶韶向鄧志能報告行蹤,「一小時之後不見我人,立刻通知警方。」 「你自己當心,別太動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