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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鄧志能安慰說:「她生活得那麼好,已經是報了仇。」 「我也沒有能力替她復仇。」 「她並不想你那樣做。」 「區永諒會不會因內疚發瘋,在精神病院過其餘生?」 鄧志能微笑,「機會甚微。」 「他晚上睡得著嗎?」 「所以一直接濟你祖母呀。」 「現在不用他了,許家不再要他的臭錢。」 鄧志能按住妻子的手,「真相總算大白了。」 「對我有什麼益處呢?」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情願不知道,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快樂的人,此刻我心充滿仇恨。」 小鄧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我們回家吧。」 「感謝上帝,我總算有一個家了。」 半夜,韶韶起來嘔吐。 鄧志能服侍她,「我替你告假。」 「大嘴,我不想上班。」 「休息一兩天好了。」 「不,我欲辭職,終身放假。」 「酒醒後再商量。」 「我累了,一直以來沒停過,十五歲便出來替頑劣的小學生補習,我累得抬不起頭來。」 「我支持你,不做就不做。」 「大嘴,謝謝你。」 鄧志能緊緊擁抱妻子。 可是第二天清早,韶韶帶著熊貓那樣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 身體裡有一把聲音呼召她,自小自力更生,上班是生命中大事,一切榮耀均自工作而來,除非倒下來,否則她抱著八字真言做人,工在人在,工亡人亡。 鄧志能替她辦了更改姓字手續。 「你肯定不從夫姓?」 「我想都沒想過。」 「你是個強悍的女子。」 「謝謝。」 姓區姓了那麼多年,要改過來,真不是容易的事,證件上的姓字改過來還算簡單,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員之類仍叫她區小姐或區大姐。 她也不去更正。 她改了姓姚。 「我得紀念家母。」她說。 姚韶韶,活脫脫一個上海女子的姓同名。 改了之後,內心舒服得多。 奇芳找到了她。 「那個故事,是真的吧?」 韶韶點點頭。 「我總算弄清來龍去脈。」 「奇芳,對不起,你也是受害者。」 「可是,即使生母沒有放棄我,跟著你們,生活必定清苦。」 「是,十五歲之前,我只得一雙黑皮鞋。」 「那麼,韶韶,你才是受害人。」 「不過母親愛我。」 奇芳抬起頭,「我幼時,時常做夢,有一長髮的女子輕輕擁吻我,非常親密,那是她嗎?」 「不,她一直是短髮。」 奇芳黯然說:「我必定是弄錯了。」 「蘇阿姨近況如何?」 「她?她正與我父親辦離婚。」奇芳顯得漠不關心。 韶韶吃了一驚,那麼些年了,她忍耐了那麼久,終於決定結束這一段關係。 韶韶忽然問:「布家會怎麼想?」 奇芳笑:「我們不用再關心布家,布志堅已與燕和分手。」 韶韶鬆口氣,「那真好。」 「好?你別幸災樂禍。」 「我是真心覺得好,自由比什麼都重要,好不容易擺脫苛政,又淘汰了吃人的禮教,何苦再把枷鎖往脖子上套。」 奇芳不語。 過一會兒她才說:「韶韶,你與我不同,你好比一隻彪勁的野生動物,自幼在曠野中覓食,崇尚自由,我同燕和,不過自一個家走到另一個家,抱怨歸抱怨,一想到外頭風大雨大,嚇得打哆嗦。」 「胡說,找份工作,練習一下,保證跑得比我快。」 奇芳只是苦笑。 「喂,別忘記你是我的妹妹。」 「環境造人。」 「沒出息。」 「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頭的。」 「但是,」這是經驗之談,「不是熬不過去的。」 「我一想到煎熬,就覺得沒趣,像你,自幼考獎學金,稍有差錯,即時失學,我真做不來,我資質差,又無毅力,不是那塊料子。」 韶韶感喟,當年姚香如假使沒有離開區永諒,她一直在區家長大,也會沾染奇芳的習氣吧;為一襲新衣煩惱,為男朋友一句話流淚…… 她失笑了。 「你笑什麼?」 「我笑殖民地中國人一聽見要回歸祖國便驚惶失措。」 奇芳懊惱,「你太會諷古喻今了。」 韶韶又笑。 「我就要搬家了,地方大得多,父親把名下一間地位最好的公寓撥到我名下,韶韶,謝謝你。」 「謝我?」 「你使他內疚,我這個漁翁因此得利。」 「他決定分家?」 「是,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 「蘇阿姨呢?」 「她不會吃虧。」 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拆散他的財產? 「據說,你也有。」 韶韶一時沒聽明白,「什麼叫我也有?」 「他也會分部分財產給你。」 韶韶「霍」一聲站起來,斷然說:「我不要!」 奇芳訝異,「你這個人,好比文藝小說中那種富貴不能移的女主角。」 「叫他不要騷擾我,否則我對他不客氣。」 「韶韶,你有毛病。」 「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奇芳看了韶韶一眼,「韶韶,你將此事戲劇化,當時當地大量搜捕與另一個政黨有牽連的大學生,寧可殺錯,絕不放過,你父親那樣明目張膽從事活動,根本已經打算為他的信仰犧牲,他遲早會關進去。」 「你當然幫你父親說話。」 「是,在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好父親。」 韶韶冷笑一聲。 「你瞧你瘦得多厲害,上一代的恩怨像陰魂似地纏上了你。」 「難道我們母親的命運沒有使你傷心?」 奇芳搖搖頭,「她雖然是我生母,我卻根本不認識她,她的遭遇,她的不幸,未能打動我,感情上我倆沒有聯繫,韶韶,我比你幸運。」 這一次會面,到此為止。 不久,韶韶發覺衣帶漸寬,所有裙子都松蕩蕩,可見她實在是瘦得厲害。 上司召她回總部,「如果你真的那麼不快樂,我可以調你回來。」 「太遲了,人家會以為你我有曖昧。」 「你身上有病嗎?」那外國人相當關心。 英國人,這種表面工夫是絕對有一手的。 「我可以馬上到政府醫院去驗血。」 「我不是怕傳染,我只是想你保重身體。」 「我丈夫是一名醫生,別擔心。」 那醫生在當晚遞了一張卡片給她。 韶韶一看,卡片上寫著「陳日良心理醫生」。 韶韶「颼」一聲把卡片扔到一角,「你當我是神經病?」 「我是為你好。」 「我沒有事。」 「等你承認有事已經太遲。」 「不要再說下去了!」 「酗酒者怎麼都不肯承認他有問題——」 「大嘴,你信不信我毒啞你。」 鄧志能也生氣了,「你那牛勁。」 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裡。 韶韶熄了睡房的燈,近日她害怕睡覺,她不是睡不著,她已經累到極點,幾乎一躺下就墮入夢鄉,她怕的正是那些惡夢。 迷糊地,她在濃霧中走入一個廣場,不辨方向,忽然之間,槍聲響了,如炮竹一般連珠價一陣,她聽見呻吟聲,她流著淚摸向前,一手滑膩,血,腥氣,一手的血,韶韶哀號,一聲又一聲,痛、痛、痛。 「醒醒,醒醒,韶韶,喝口水。」 整頭整腦都是冷汗。 韶韶病了。 她被送進醫院。 經過診斷,是急性闌尾炎。 立即要做手術,韶韶得知,反而得意洋洋,「大嘴,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 鄧志能本來擔心得要死,眼淚都幾乎要掉下來,一聽到嬌妻恢復本色,心中頓時一塊大石落地。 手術順利,韶韶醒來後心中有奇異的平和感覺,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 忽然之間她有點明白母親的心情,死後復生,所以她一心一意帶大韶韶,已無他念。 那麼些年來,她活著,可是也等於沒有活著。 「你好嗎?」鄧志能握住韶韶的手。 韶韶慘淡地笑一笑,「你刀法不錯,鄧志能。」 「看誰來了。」 鄧志能身後站著蘇阿姨。 韶韶欠一欠身,傷口似刀割般痛。 「躺下躺下,」蘇阿姨按住她。 韶韶忽然淚如雨下。 鄧志能故意說:「這樣都挺不住,平時充什麼強好漢。」 韶韶也趁勢落台,「英雄只怕病來磨。」 小鄧說:「我先出去一會兒。」 韶韶說:「蘇阿姨,我連累了你——」 「絕對不關你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到底因我而起。」 「不,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尋找答案。」 「我深覺抱歉,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牽連。」 「燕和在外頭等我,你想見她嗎?」 韶韶忽然不介意了,「好,我正要向她道歉。」 「唉,姐妹間,何必說這種話。」 這個時候房門「咿呀」一聲打開,燕和進來了。 韶韶眼前一亮,不知怎地,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飾,渾身輕鬆,一套便裝,也不化妝,看上去清麗脫俗。 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似笑非笑地看著韶韶,「完了,再也不用理布家怎麼想了。」 韶韶發怔,內疚的心情油然而生。 誰知燕和接著說:「算了,一直擔心人家怎麼想,嫁過去之後更加夜長夢多,心驚肉跳,大概不是福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