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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頁 亦舒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擺動著淺藍色的紗衣,自長窗走到花園去玩了。 溥太太輕輕說:「愛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只知道愛也是恆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園外叫媽媽,招手喊她,溥太太應著出去了。 我心中萬分苦澀。 我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什麼事,然而又怎樣呢? 我坐在鋼琴面前。 良久,我學著彈剛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著探頭進來,罵我,「不要臉,居然搞到琴韻寄心聲。」 我彈起來,「你才不要臉,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齒,「好,周棠華,你嚼蛆來欺侮我,爸在的時候你敢?」 我罵她,「你爸沒了,你的良知也沒了。」 她眼睛都紅了,「我不要再見你,周棠華,我以後不要再見你了。」 「好得很,咱們就這麼辦。」我下了狠勁。 她轉頭走。 沒一會兒黃振華走進來,「棠華,你跟太初吵什麼?婚期都訂下了,還吵架?」 我臉色鐵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華,你這小子——你們到底搞什麼鬼呢?」 「你是不會明白的,舅舅。」 「是,我誠然不明白,他媽的!」黃振華忽然罵一句粗口,「你們這群人,廢寢忘食地搞戀愛,正經的事情全荒廢了,就我一個是俗人,死活掛住盤生意——」 黃太太瞪他一眼:「你在罵誰呀你?人來瘋。」 黃振華馬上收聲,噤如寒蟬,我忍不住搖頭,舅舅何嘗不怕舅母,他以為他自己是愛情免疫者,其實何嘗不為愛情犧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別。 「你怎麼不吃晚飯?」太太問,「有你愛吃的八寶鴨子。」 「我頭痛,最近身體各部分都發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華。」 黃振華冷笑:「別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說:「心絞痛。」滴血的心。 太太說:「那麼早點回家休息。」 黃振華說:「你聽他的,他哪裡是累。」 我恨舅舅不給我一個下台的機會,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車回去了。 回到家,母親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她說她有話跟我說。 我擠出一個笑容,「家法伺候?」 「你瘋了你,棠華?」她厲聲問。 「我沒有瘋,母親大人,你有話慢慢說。」我分辯,「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親的聲音尖得可怕。 我益發詫異,「你從哪裡聽來的謠言?」 「你不用理,只說是不是真的。」 「啊,母親,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還是我的丈母娘,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兒子,可是你也總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 「是誰要害我?你告訴我,這故事是怎麼傳出來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壺茶杯全跳起來,「我必不放過他。」 「你就避避鋒頭,別跟那美麗的羅太太單獨進進出出的,好不好?難怪最近太初都不來了,想必……」 「你別搞錯,太初來不來是另外一件事,」我鐵青著臉,「她變了,她根本沒心思與我結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亂說!」一個女子的聲音自房內傳出來。 太初! 她撲出來,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麼來了,你應該在舞會裡呀。」我說。 我說:「你益發能幹了,你連奇門遁甲都學會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讓你在媽媽面前用話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說我追太太那謠言,是你傳出來的。」 「胡說,」太初漲紅了臉。 「住嘴!」老媽暴喝一聲。 我與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經不起考驗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們累不累?」 我不出聲,在母親面前,我總是給足面子給她。 「不過,」老太太忽然和顏悅色起來,「你們兩個人肯一起趕到我面前來分辯,這證明你們心中還是放不下,是好現象。」 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放不下,豈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臉煞白,雖是如此,側面的線條還是美麗得像一尊雕像。 我歎口氣。 我說:「你這話從何說起?我怎麼會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難道不想活了?這根本是一場誤會,我看有人不想我們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麼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囉嗦?」太初發話。 「他追求你是實,你沒有拒絕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嗎?」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們家親友,我如何視他是陌路人?」太初搶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與你黃家非親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沒有見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覺得溥某對你傾心?」 「不但不忌諱,你還間接鼓勵他,這筆帳怎麼算?」我說。 「所以說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說,「我要是避開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從未聽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太初說:「你笑死了算了。」 老媽說:「太初,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也只有你這麼一個媳婦,你們互相別詛咒了好不好?」 「你從此刻就不准再見溥家敏。」 「我不讓你見太太行不行?」她反問。 「太太是我岳母,咱們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幾,他也來軋一腳?」我把聲音提高。 房門一打開,黃振華太太推門出來。 我嚇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變了乾坤袋,裡面還躲著多少個人?」 黃太太說:「我出現了,你就該收口了,」她和藹地說:「還吵什麼呢?」 「舅母,」太初撲過去說:「他這麼糊塗——」 「再糊塗——誰叫你愛他呢?」 太初沒有聲,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咱們在聖荷西的時候,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這麼複雜的事,現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媽媽也不高興,我變了豬八戒照鏡子,怎麼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歡香港。」 「太初!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萬了,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黃振華,我沒有這種天份,」我激動地說,「太初,倘若賺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完全應付不來這裡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媽媽說一聲,我們回去吧。」太初說。 我們的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媽媽眼睛濡濕,點點頭,「好,結了婚你們馬上走,做外國人去,只要是快樂就好了,十億中國人不見得不能少你們兩個。」 「媽媽,」我說,「我與太初都是普通人,我倆經不起試練,不要說擱在曠野四十天,四天我們就完蛋了。請你原諒我們,我在港耽擱下去,只怕我們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得了得了,」媽媽說,「我看這半年來你們倆也受夠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太初說:「真對不起,媽媽。」 「你自己的媽媽呢?」老媽問。 太初臉色有點僵,不回答。 黃太太在一邊說:「她旁騖甚多,不打緊的,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她要見太初,自然見得到。只是太初——你捨得香港這一切繁華?」她攤攤手。 「我不捨得,」太初老老實實地說,「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歡這些舞會,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戴精緻的首飾,但比起這些,棠哥哥更為重要。我跟他嘔氣的這些日子裡,並不開懷,我不爭氣。舅母,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我應付不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像跟棠哥哥結婚,住在一間大屋子裡,養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養一隻貓。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樹。」 大家呆呆地聽著。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裡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說:「每件事都要付出代價,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裡,我的代價是失去自己與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裡留給太太,她適合這裡。」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說:「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說:「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麼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麼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說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麼說,其實溥太太是最適合你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