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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亦舒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應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總應該看得出來的。」 她歎口氣,「我最不懂得鑒貌辨色,什麼人對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是很糊塗的,這種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達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我說:「你沒有失去過,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沒有失去過?」羅太太苦笑。 「呵,對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爺。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歎口氣,「十七歲我第一次失去愛人。」 我吃一驚,我並不知道這回事。 「他娶了別人,拋棄了我,」羅太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以後我沒有見過他。」 「什麼?」我不相信耳朵,「捨棄了你,娶了別人,以後你沒有見過他?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早已後悔至死了。」 「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她又笑了。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 「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羅太太說,「德慶對我多好,我們相處得極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為不甘心離開那最好的東西,至親愛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既然得到過,已值得慶幸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歷過呢。」 「太太,你真豁達樂觀。」 「溥家明說的,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棠華,最寶貴的生命。」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太太,與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來,你來吧。我保證你一到,她也跟著來。」 「是,太太。」 女傭人走進來,「太太,開飯了。」 小菜精緻清淡,出乎意料,羅太太吃得很多,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愛美之道。」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沒有一絲做作矯情,這樣的人,即使不是長得萬分美貌,也討人喜歡。 飯後她的化妝有點糊,她也不去補粉,與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 我指著露台上那種小巧有紅芯的花,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麼花呢?」 「這嘛,」她笑一笑,「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圓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顆小小的、潔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紅的似一滴血。 我們的心,都有過滴血的時候,傷口或許好了,但是疤痕長留。 羅太太屋裡的一切,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那些曾經流過淚、傷過心、失去過、有回憶、有感情的人,來到這裡,賓至如歸,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聖的一個女人。 我深深地感動,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聽我的話,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 「是,太太。」 「明天還上班吧?」 我點點頭,歎口氣,「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花兒照樣的開,周棠華還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她笑一笑說。 她把我送回家。 一連六日,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不發一語,太初不給我電話,我也不打去。 週末是太太生日,我決定獨自赴會。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叫我早點去,說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門去。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謝謝,謝謝」,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進屋。 一進客廳,我發覺茶几、飯桌、地上,滿滿堆著的都是黃玫瑰,我顯然並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加上我買來的四打,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 溥家敏還沒到,我只見到他六個安琪兒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溥太太是個得體的淑女,六個兒女依偎在她身邊,使她有慈母的聖潔光輝。 在這間屋子裡聚會的,都是上上人物。 羅德慶爵士穿一套深灰條子西裝,溫和地站在一邊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鮮艷,紫紅絲絨裙子,兩隻袖子上嵌著緞子的花朵,一雙同色麂皮鞋,大鑽石耳環。 黃太太對我笑說:「我這個小姑的穿戴,與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遜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擠著眼睛。 黃振華過來說:「人齊了?咱們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說:「太初還沒到。」 話還沒說完,門鈴一響,男僕去應門,進來的便是太初與溥家敏,他顯然是去接她的。 我則轉了臉,溥家敏也不避諱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來。 黃振華眉開眼笑,「過來過來,大家聽我們歌頌壽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動著手臂作指揮狀,孩子們先是小聲咯咯地笑,然後張口開始唱: coc1太陽下山明天照樣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coc2 聲音清脆甜蜜,歌詞幽默活潑,唱畢還齊齊一鞠躬,笑得我們軟成一堆,連太初都忍不住放鬆了緊繃的臉,羅爵士則搖頭大笑。 我從沒有聽過有人敢以這樣的一首歌去賀女人的生日,我只覺得別出心裁,這一家人可愛到巔峰。 氣氛馬上鬆弛下來。 太太疊聲說:「你們就會糟蹋我,連我生日也不放過我。」 在一片暄鬧聲中,我避到游泳池邊去坐著。 泳池的水面上浮著一片片黃葉,別有風情。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看到羅太太的臉,雪白的皮膚上一顆眼淚似的藍痣。她說:「你孤獨頭似地坐在這裡幹什麼?」 「避開溥家敏,見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齒地說。 太太還想說話,羅爵士來喚她。老先生雖然一頭白髮,卻是風度翩翩,言語又莊諧並重,與咱們並無代溝。 太太轉頭跟他說:「小兩口在鬧意見呢,芝麻綠豆的事兒化得天那麼大。」 羅爵士說:「他們有的是時間,有什麼關係?我與你卻得連耍花槍的功夫都省下來,誰讓我們認識得遲?」 太太仰起頭笑,她的下巴還是那麼精緻。 羅爵士說:「讓他留在此處思想他那維特的煩惱吧。」 他們離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閉上眼睛。 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聲,在鵝卵石小路上傳來,我認得出這腳步聲,「太太。」我輕輕說。 回答是一聲冷笑。 這聲音縱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會冷笑,這是太初。 該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親,任憑丈夫指使,豈不是好!我睜開一隻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還是那麼美麗。 「這下子你還叫她『太太』,過一陣子,就好升級叫她為玫瑰了!我且問你,你日日夜夜纏住我母親幹什麼呢?」 我一愕。我纏住太太? 「你不要臉!」太初啐我。 我連忙打開另一隻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一轉身走掉了。 喂,喂,這是怎麼一回事? 局勢簡直千變萬化,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在以後的時間內,太初不再與我說話,我們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來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說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這裡,你也不檢點一些。」 她恨恨地跳腳,「你瞎說些什麼?」 我報她以冷笑,溜開了。 隔了一會兒她又會閃到我身邊說:「你不過是希望我會讓你搓圓搓扁,告訴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譏:「你已經變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鏡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沒放出飛箭射殺我。 我們要鬥到幾時呢?我躲進書房去。 在那裡,溥太太帶著大女兒在彈琴,一下沒一下,那曲子叫《如果愛你是錯了》: coc1如果愛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如果生命中沒有你 我情願走上錯誤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長窗的掩映下,與感情應沒相干的太太與小女孩竟然在奏這樣的一首歌,呵,說不出的浪漫與淒艷。 我依偎在門旁,輕輕咳嗽一聲。 她倆轉過頭,一式秀麗的鵝蛋臉,母女非常相似,她們的美是沒有侵犯性的、溫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樣。 溥太太站起來招呼我。 那女孩獨自彈下去: coc1媽媽說這件事真是羞恥 簡直是不名譽 只要我有你在身邊我可不管人們說什麼 如果愛上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我不要做對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獨自睡覺 我不要//我不要做對……coc2 小女孩彈得那麼流暢,我怔住了。 「美麗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輕輕問。 我點點頭。 「她父親教會她。」溥太太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