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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亦舒    


  他身邊尚有三四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可愛無比。他說:「傭人請假,老婆與我只好帶孩子出來吃飯。振華,你替我約個日子,我們一家請小玫瑰。」

  「好好,」黃振華一半是酒意,另一半是興奮,「棠華,這事你去安排了,我們原班人馬。」

  黃太太勸,「別站在門口了,改天再聚吧。」黃振華又再度擁抱太初,之後總算放走我們了。

  我累極。

  太初則駭笑,「我怎麼會有那樣的一個舅舅?」

  我說:「香港的人傑。」

  「他們真有錢,穿的吃的全是最好的,剛才一頓飯吃掉了六千元!一千多美金哪,簡直是我一學期的開銷。」

  太初大惑不解,「做生意也不能這樣富有啊。」

  「別理他們,」我笑,「也許你舅舅剛打劫了銀行。」

  「還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說,「下一頓飯我不去了。」

  我倒認為這種宴會蠻有趣的,增加點見聞沒有什麼不妥,我想我血液中屬香港的遺傳因子已經發作了。

  太初說:「舅舅已是這樣,我母親不知是個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種張了嘴合不攏如錄音機般不斷說話的女人。」

  「你不欣賞黃振華?我是欣賞的。」

  「嘿,」太初說,「還有他的朋友,盯著我看,彷彿我頭上長出了角。」

  「你長得漂亮嘛。」

  「太沒禮貌。」

  「顧及禮貌便大失眼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與我舅舅兩人簡直可以搭檔唱相聲。」

  「人家可是都記得你呢,」我說,「小玫瑰的確非同凡響。」

  「我可不記得人家。」她說。

  「你不想見你母親?」我問。

  「不想。」

  「真不想?」我問。

  「真討厭,你拷問我還是怎麼地?」她反問我。

  第二天,黃振華約了我出去詳談,在他辦公室裡,他跟我坦白地說,希望我留下來,也希望太初留下來。

  我也很坦白,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說:「可是太初的父親很寂寞,而你們這兒……又不愁不熱鬧。」

  「你怎麼知道小玫瑰的母親不寂寞?」黃振華反問。

  「我想當然而已。」我說。

  「她很想念小玫瑰。」黃振華說。

  我心想,那麼想念她,何苦當年撇下她。

  黃振華微笑,「我知道你想什麼,當年她撇下小玫瑰,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個動人的故事,你或許不相信,但我妹妹並不像我,她是個至情至性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並沒有她那麼偉大。事實在感情上,我是失敗者,我妻子曾經一度離開我,經過九牛二虎之力復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沒把我當外人。

  「你會喜歡你岳母,」黃振華說,「她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歲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夠拋下稚齡女兒不理的女人,美極有限。在感情方面,我絕對站在太初這一邊,於情理方面,我則贊成太初見一見她的母親。

  我說:「我與太初是要回美國的。」

  黃振華沉默。

  「你很久沒有見過我岳父了吧?」我說,「他很潦倒,我相信我們應該給予他最偉大的同情。」

  黃振華說:「我完全反對,從頭到尾,我對方協文這人有濃厚的偏見,所以我不便開口。這樣吧,我能否請求你們延長留港的時間?」

  「我與太初商量,」我說。

  黃振華詫異,「棠華,你對太初真好,事事以她為重,我自問就辦不到,難怪我太太說我一點不懂得愛情。」

  「愛情不是學問,不用學習,」我微笑,「若果愛一個人,發自內心,難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為重,這是種本能,不費吹灰之力。」

  黃振華一呆,歎了口氣。

  隔一會兒他說:「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況。」

  「好,請說,我會轉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麼稀奇,她那樣的女人。

  「丈夫是羅德慶爵士,年齡比我略大,但與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滿。我們這一代很幸運,健康與外貌都比實際年齡為輕,見了你岳母,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岳母。」

  臉上多刷幾層粉,充年輕也是有的。

  「歷年來她寄給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計其數,全數被退了回來,相信你也知道。」

  幾件漂亮衣裳就頂得過母愛?

  黃振華笑:「你這小子,你在頻頻腹誹你岳母是不是?」

  我臉紅,什麼都瞞不過這個八面玲瓏的人。

  他說:「回香港來結婚,你周家只有你一個兒子。咱們周黃兩府大事慶祝一下,多麼熱鬧。」

  我說:「我岳父會覺得被冷落,他也就這麼一個女兒。」

  「好,」黃振華拍我的肩膀,「周棠華,你是個有性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母親好。」

  他仍然對我岳父有偏見。

  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黃振華無論在才智學問方面,都是一流人物,我岳父是個遲鈍的老實人,兩人的資質相差甚遠,可憐的岳父,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認識了他的妻子,如果他娶的是與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盡天倫之樂。

  「現在羅爵士請你們到他家去吃飯,去與不去,你們隨便。」

  我沉吟半響,「我們去。」我一直認為太初沒理由不見母親。

  「那麼今晚八點有車子來接你們。」他說。

  「我盡量說服太初。」我說。

  太初很不高興,她埋怨我在這種事上往往自作主張。

  我賠笑道:「你舅舅還說我事事以你為重呢。」

  「又一大堆人,又一大堆菜。」她輕輕說。

  「那一大堆人都是你至親骨肉,有我在,也有你喜歡的舅母。」

  她拍拍胸口,「大舅母真是我的定心丸。」

  說得一點也沒錯。黃太太非常認真,補了一個電話:與太初說了一陣話,叫她安心赴宴。

  太初仍然不安。她說她心中根本沒有母親這個人,「母親」對她來說,只是名義上的事兒而已。

  但是好奇心熾熱的太初,已有十多年沒見過母親,故此還是決定赴宴。

  「——她嫁了別人。」太初感喟,「羅德慶是什麼人呢?一個有錢的老男人吧,可供她揮霍的,而我父親沒有鈔票。她還有什麼資格做我母親呢?」

  我結好領帶,「可幸你不必靠她生活。」

  太初微笑,「可幸我在感情生活上也不必靠她,我有你,也有爸爸。」

  「她是個寂寞的女人,」我承認黃振華的看法,「不被倚賴的人,真是寂寞的人。」

  黃振華的車子把我們接到石澳。

  太初詫異地問:「這也是香港?多麼不同啊。」

  黃太太說:「這裡比法屬利維拉還漂亮。」

  太初說:「我從沒去過歐洲。」

  黃太大有一絲詫異,隨即微笑,「歐洲其實早已被游俗了。」

  我說:「將來我與太初去那裡度蜜月。太初,是不是?」

  太初甜甜地朝我笑。

  黃振華不悅說:「你母親有所別墅『碧藍海角』,而你居然沒去過利維拉。」

  太初即刻說:「她的,是她的,我管我。」

  黃振華笑著咆哮,「你們這兩個傢伙,少在我面前對答如流。」

  我倆握著手大笑,氣氛頓時鬆弛下來。

  羅宅是一所白色的平房,正是我心目中的房子。

  大門內全是影樹,紅花落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黃色碎葉紛紛如細雨。

  網球場、腰子型泳池,四隻黑色格力狗向我們迎上來。

  太初輕輕非議,「香港有一家人八口一張床,她做過些什麼,配有如此排場?」

  「噓——」我說。

  黃太太惻側頭,向我微笑,她永遠洞悉一切。

  黃振華與主人寒暄。

  羅爵士穿一套深色燈芯絨西裝,頭髮全白,雙目炯炯有神,額角長著壽斑,約有六十出頭了,雍容華貴,姿態比黃振華高出數段。他含蓄得恰到好處,非常客氣,但並不與任何人過分接近。

  太初很直率地問:「我『母親』呢?」

  羅爵士對太初自然是另眼相看的,溫柔地答:「親愛的,你母親因要見你,非常緊張,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她立即就出來。」

  太初輕輕冷笑一聲。

  我們坐在美輪美奐客廳中,喝上好的中國茶。

  第三部  最後的玫瑰  (2)

  門鈴一響,另外有客人來了。

  黃太太為我們介紹,「你們其實已經見過,這位是溥家敏。」

  溥家敏英俊得不知像哪個電影明星,風度翩翩。他皺著眉頭,帶著心事似走過來,目光似上次般逗留在太初身上便滯留不動。

  太初不自在,別轉了臉。

  黃家上下的親友一個個都像童話故事裡的人,我歎口氣,上帝待他們未免太厚,既有財又有貌,更有內容,難怪我岳父成了外來的異客,受到排擠。

  而太初,太初絕對是黃家的一分子,她從來沒去過歐洲,十多年來跟著一個寒酸的父親生活,但她的氣質不變,臉上一股倨傲純潔的顏色,使她身處這種場合而毫無怯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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