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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請介紹我到餐廳任職。」 「開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賣雪茄女郎空位」「我願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卻那麼瘦削。」 杏友頹然。 「不急,慢慢來,先熟習這光怪陸離的大都會再說。」 他們講得對,每個人都是她的老師。 莊杏友已死。 莊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開始感激周家,她這才知道都會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學校都不簡單。 她完全心無旁駕,用心贊書。 在班上,頭都不輕易抬起來,亦不與人打招呼,往往眼睛只看著足尖。 呀,冬去春來,她脫下沉重的大衣,換上單布衫。 那對金髮年輕人搬走了,搬來一位新進歌星兼模特兒,衣著打扮奇突,單位裡老傳出麻醉劑燃燒的味道,不久也被房東趕走。 變遷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飲食衣著,可惜無論怎樣吃,都絕對不胖。 她沒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覺得配不上整個世界。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同她做朋友,她躲在一隻殼中,靜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張卡片給她敬重的莊國樞太太,莊太太也回她片言隻字。 設計學院慣例將期考成續展覽出來,許多廠家都派人來參觀,尋找可造之材。 聰明的資本家最擅利用年輕人的活力心血,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乖乖賣命,把最好的奉獻出來。 已成名設計師,那裡還會如此盡心盡意。 許多同學未畢業已經被廠家揀中。 一次、兩次,無論杏友怎樣用功,老是被篩下來。 同學蘇西教她:「你是華人,應當有花樣,弄些吉卜賽兮兮,大紅大綠披掛玩意見,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貼了。」 杏友笑笑。 「你走這種樸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誇耀,不討好,怎麼會有出路?」 杏友仍然堅持。 不久蘇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賀她。 蘇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頭,本市太抵有一百萬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輕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畢業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爾聽到嬰兒啼哭聲。 那孩子像是受到極大委屈,一聲比一聲響亮,哭個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驚醒。 一額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過去了。 周元立,那個陌生的小孩,已經會說話會走路了吧。 天慚慚檬亮。 杏友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沒有變過。 她在晨曦裡打量寄居年餘的小公寓,也頗積聚了點雜物,大部份是參考書,一疊疊堆在工作怡邊,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總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麵包餅乾……看得出她沒空吃,也吃得不好。 還有幾隻威士忌瓶子,有個牌子叫莊尼走路,打開小瓶,喝一口,立刻鎮定下來,又可以從頭開始。 在這個清晨,杏友特別害怕迷茫,她是怎麼會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子然一人,若果要倒下來,發臭也沒人曉得。 街角傳來警車鳴鳴嘩嘩的響聲,一天又開始了。 杏友只得起來梳洗出門。 上午上課,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廠家,廠房與辦公室擠在一起,縫衣機前坐看的一半是華工,另一半是墨西哥人,白人老闆看過莊杏友帶來的各式設計樣板,不出聲。 杏友尷尬地坐著等候發落,如坐針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那人問:「莊小姐可有本國護照?」 杏友據實答:「無。」 「居留權呢?」 「亦無。」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請工作證?那是十分麻煩的一件事。」 杏灰階笑。 「讓我們考慮一下,」那老闆站起來送客,「有事我們會通知你。」 杏友還得向他道謝。 已經多次遭到滑鐵盧,幾乎有點麻木,但是不,內心仍然驚怖,自尊心蕩然無存。 杏友放輕腳步,悄悄離去。 一路經過軋軋的縫衣機,大不了做車衣女工,總有辦法找到生活,還有兩隻手是她最好朋友。 這兩年真正時運不濟,沒有一件順心事,路上佈滿荊棘,每走一步,都釣得雙腿皮破血流。 才走到廠外,猛不提防,被一個深色皮膚的少年撲上來,一掌擱到她面孔,把杏友打退一步,他隨即強搶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亂冒,下意識拚命掙扎,不讓賊人得逞。 手袋肩帶扯斷,雜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際,忽然有人見義勇為,奔過來喝止。 那少年大聲咒罵,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漿地裡,坐在拯中,難以動彈。 那個好心人連忙幫她撿起手袋以及落在髒水溝裡的各種圖樣。 他一邊問:「你沒事吧?」 他看到她坐著不動,把泥漿當沙發椅,不禁大為納罕。 他趨近一點。 她抬起頭來。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深深震盪。 啊,鹿一般圓大悲哀的眼睛充滿傍徨,瘦削小臉,短髮凌亂,嘴角被賊人打出血來。 這個像難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護。 他說;「我拉你起來。」 她忽然笑了,多麼強烈的對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輕輕說:「我不打算爬起來了。」 「什麼?」他愕然。 「我沒有能力應付這個世界,讓我一輩子坐在這裡也罷。」 他既好氣又好笑,「咄,這罪惡都會的居民誰沒有遭遇過搶劫非禮之類的事情,人人都坐路邊不動,放棄、抱怨,那還成什麼也界。」 杏友覺得這個人非常可愛。 她打量他。 他是一個棕髮棕眼的年輕人,皮膚微褐,一時不知是何種族。 他伸出手來,「我是阿利羅夫。」一把將杏友自地上拉起來。 她的衣服全髒,狼狠不堪,饒是這樣,仍然比他所有見過的女孩都秀麗。 他把圖樣交回給她,忽然看到是時裝設計圖款。 「喂,你是設計科學生?」 杏友歎口氣,「是,剛剛見工失敗。」 她抖抖衣服,唉,這下子渾身血污,又該上哪裡去? 「貴姓名?」 「我姓莊。」 「莊小姐,我的辦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虛來喝杯熱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擾。」 「怕什麼,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杏友有點感動,這不是壞人。 「你是華裔吧,我原是法屬猶太人,這兩個民族問有許多共同點。」 原來是猶太人。 她跟著他身後走。 他的辦公室在剛才否友見工的廠隔壁,同樣是製衣廠,規模大許多,而且機器也比較上軌道。 「請坐。」 秘書進來,他吩咐幾句。 一下子來了熱茶及兩件四號的女裝。 「你若願意,可以換件衣服,這是敝廠的榮譽出品。」 「謝謝你。」 杏友到衛生間換上乾淨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濕血漬,梳一梳頭,才出來喝茶。 她發覺阿利羅夫正在看她的設計。 「見笑了。」 「哪裡,我很欣賞。」 「處處碰壁。」 「為什麼?」 「他們說沒有特色。」 「有呀,樸素大方,永恆的設計,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一個知音人。 她換上的是套炭灰色針織裙,略為收腰,更顯得她楚楚動人。 阿利羅夫看得發凱。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辭了。」 「喂喂喂,不急著走,剛才你說,你要找工作?」 「是呀。」 「莊─」「莊杏友。」 「莊小姐,我們這裡正等人用。」 杏友張大了嘴。 他把秘書叫進來,「安妮,請替我們添茶,有無蛋糕?拿些進來。」 然後轉身問杏友:「願不願意考慮?」 「我沒有護照,只持學生證件。」 「不怕,我們可以幫你申請工作證,你什麼時候畢業,先來做見習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問:「當誰的學徒?」 「我呀,我是廠主,你別見笑,小規模,我一個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麼爽快,那麼慷慨,這個人難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給她一張職員數據表格,「你可以在道裡填寫。」 杏友又不是笨人,當然知道機會難逢,反正帶若整套數據,使到會客室填寫。 秘書送了蘋果餡餅進來,香氣撲鼻。 她笑,「這是羅夫太太手藝。」 杏友一征。 有一把聲音急急補充:「你別誤會,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書詫異地笑了,小老闆今日是怎麼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連同證件一起遞上去。 阿利說:「我送你回家。」 他個子不高,衣著隨便,很予人一種親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覺得她的笑容裡有太多的澀意。 「住哪裡,」他不給她推辭。 杏友講了地址。 他意外,「呵,近村裡,那邊公寓很舒適。」 看樣子環境不算太壞。 一會回來,非得把她的數據履歷背熟不可。 到了門口,她輕輕向他道別。 「明天放學記得來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連忙淋浴洗頭,把借來的衣服掛好,預備明日歸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