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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杏友張大了嘴,耳邊嗡嗡聲。

  周星芝自頭到尾沒有再轉過身子來,「你有那樣大的魅力嗎?划不來呢。莊小姐。」

  她拉開門走了。

  很明顯,那輛跑車也是她的。

  周星祥是名學生,尚無經濟能力,他用的一切,都屬於家裡。

  杏友怎麼沒想到。

  一個大學生怎麼可能有花不完的資源。

  為著討好杏友,他不惜擅取家中資產。

  杏友稍後跑到電訊局打長途電話找周星祥。

  半晌,服務人員同她說:「小姐,紐約這個電話號碼已經取消。」

  杏友頹然回家。

  這一等,又過了個多月。

  杏友每日盼望周星祥會在門口出現。

  「讓我們一起闖出新世界,星祥,不怕,我們可以找工作,獨立生活。」

  這番話,莊杏友反反覆覆不知講了多少遍。

  可是,周星祥始終沒再出現。

  他交給杏友的現款漸漸花光,杏友困惑地想:這是她的終局了嗎,才廿一歲多一點點,她已經走到盡頭了嗎。

  母親要是知道她今日那麼吃苦,不知道會傷心到什麼地步。

  一個大雨天,有人敲門。

  門外是莊國樞太太。

  她輕輕問杏友:「好嗎?」

  杏友傻氣地笑,看上去有點癡呆。

  莊太太有點心酸,進屋子坐下,低聲說:「你的事,我聽說了一點。」

  杏友不語。

  「杏友,眼光放遠一點,讓周星祥畢業再說。」

  杏友低頭,不發一言。

  「我見過他,他說等父母息怒,然後再想辦法,叫你等他。」

  杏友牽牽嘴角。

  「他被大人關牢,行動不便,整日受司機監規,護照同駕駛執照以及信用卡支票簿統統沒收,十分吃苦,又愧對你,不能解釋。」

  杏友忽然微微笑了。

  「你們其實都還是孩子罷了。」

  杏友忽然開口:「不,我已是大人,只不過我比較愚蠢。」

  莊太太歎口氣。

  「你打算怎麼樣,上學呢,我們可以資助你。」

  「不,我會找工作做。」

  「杏友,為何多次拒絕我的好意?」

  「人是獨立的好。」

  莊太太不去理她,自手袋中取出一疊鈔票放在桌子上。

  杏友微笑,「你的恩典,我會記住。」

  「你同你爸是一樣硬脾氣。」

  杏友站起來送客,精明的莊太太一眼看到她的腰身,忽然征住,像是雷砸般,不禁握住杏友的手,「你─」杏友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已經約好醫生,只是籌借不到費用,現在問題已經解決。」

  「不,杏友,請你三思。」

  杏友抬起頭來,「我還有什麼選擇,了然一人,連自己都養不活,怎麼能拖著一個孩子累人累己,一起溺斃。」

  「胡說,我們都是你的親人。」

  「我怎麼好造成他人的負搶。」

  「讓我回家同你伯父商量。」

  「不,請別把這件事宣揚出去,我已決定爬起來重新做人。」

  「杏友。」

  「踩得這樣滿身血污,也是我自己的錯,我太會做夢,太相信人,我吃了虧,一定學乖。」

  莊太太實在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淚。

  人客終於走了。

  杏友抒出一口氣。

  她一直微微笑,當一個人不能再哭的時候,也只能笑吧。

  第二天上午,她收拾簡單衣物,預備到醫務所去。

  一打開大門,看到莊太太自車子下來。

  杏友後悔沒有早五分鐘出門。

  「杏友,我有話說。」

  即便在這種時候,杏友也還是個識好歹的人,她低下頭輕輕回答:「我已經決定了。」

  「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未曾預先徵求你同意,是怕你不肯見她。」

  「誰?」

  「是周星祥的母親周蔭堂太太。」

  杏友一聽,馬上說:「我約會時間到了。」

  「杏友,可否給我們十分鐘時間。」

  杏友十分尊重這位伯母,可是此刻的她像是一隻走投無路的心動物,已經受了重傷,急於要逃命,一聽見敵人的名字,更嚇得臉色煞白,使勁搖頭。

  莊國樞太太說:「有我在這裡,我會主持公道,你放心。」

  杏友仍然搖頭,掙脫莊太太的手。

  「杏友,你不急赴這個死亡約會,給自己及胎兒十分鐘時間。」

  杏友征征地看看她。

  這時,黑色大房車門打開,一位中年婦人下車來。

  呵,周星芝及周星佯長得完全像他們的母親,四十餘歲的人仍然漂亮奪目。

  周太太第一次看到莊杏友,也呆住半響,聽星芝說,這年輕女子是不折不扣的狐媚子,陷星祥於不義,真正聞名不如目見,她面前的莊杏友瘦削、枯稿、萎靡,像新聞片中的難民女,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敵意不覺減了三分。

  莊太太拉著二人進屋子裡坐下。

  她們連手袋都沒有放下,都不打算久留,或者是覺得地方太簡陋,不放心擱下隨身攜帶的東西。

  莊太太有話直說:「杏友,給多五個月時間,把孩子生下來。」

  杏友嗤一聲笑出來。

  周夫人忽然發覺這女孩子有一雙炯炯倔強的眸子。

  「杏友,讓周太太負責你的生活直到孩子來到這個世上,然後讓她送你出去讀設計,這樣,你多條出路,你看這個主意如何?」

  杏友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不褪,這時的她已經瘦得眼睛深陷牙床微凸,像骼體似,似笑非笑更加怪異。

  「這也是一個選擇,你看怎麼樣?」

  杏友張開嘴,她聽得她自己問:「星祥─」周夫人沒等地講完,立刻說:「星祥下個月同台塑的王小姐訂婚。」

  她語氣肯定,不會再讓步,「莊小姐,我會小心愛護這孩子。」想到嬰兒可愛的小手小腳,不禁微笑,「請你給自己一個機會,留下孩子的生命,同時,也使我們周家安心。」

  莊太太無奈地對杏友說:「他們只能做到這樣。」

  周夫人說:「孩子生下來,我會正式收養他,我已通知律師辦合法手續。」

  周家大小辦事方式其實全一樣快捷妥當,有錢易辦事嘛。

  「孩子,是男是女?」

  杏友答:「我不知道。」

  周夫人說:「男女都一樣。」

  三個女子都停止說話,沉默下來。

  夏季已經過去,秋風爽朗地吹進客廳,一併把街外小販叫賣聲也迭進來。

  莊太太咳嗽一聲,把杏友拉到房內。

  她輕輕說:「留下餘地,將來也許可以轉圜。」

  杏友慘笑起來。

  「來日方長,杏友,請你點頭。」

  杏友緩緩坐下來,這也是她唯一可走之路。

  「我打電話到醫生處取消約會。」

  杏友抬起頭,「你對我的恩惠,在我生命至黑暗之際照亮我心。」

  莊太太忽然流淚,把杏友擁抱在懷中。

  兩位太太終於滿意地離去。

  杏友忽然覺察到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宗交易。

  傍晚,有人敲門,一個長相磊落的中年女子滿臉笑容地說:「我姓彭,莊小姐叫我彭姑好了,我來服侍你起居。」

  當然是周夫人叫她來辦事的。

  杏友已經倦得不能拒絕什麼。

  半夜,杏友雙足忽然抽筋,正在呻吟,彭姑一聲不響過來替她按摩擦油,並且餵她喝粥,杏友沉沉睡去。

  醒來,見彭姑在編織淺藍色小毛衣,看見杏友注視,笑說:「一定是男孩。」

  杏友覺得這彷彿是別人的事,與她無關,閉上眼睛。

  「太太決定叫孩子元立,你看怎麼樣,周元立,既響又亮,筆劃也簡單,即使被老師罰寫名字五百次,也很快完成。」

  杏友見彭姑說得那麼遙遠那麼生動,不禁苦笑。

  彭姑一天料理三頓飯,家居打掃得乾乾淨淨,兼聯絡跑腿,是個不可多得的管家,每星期還得開車陪杏友去醫務所檢查。

  最難得的是她全不多話。

  一日,杏友忽覺暈眩,蟀倒在地,彭姑急急扶起,大聲問:「莊小姐,痛不痛,可需要叫醫生?」

  杏友見她真情流露,不禁輕輕說:「我沒事,你別怕。」

  彭姑忽然聽到她聲音,一征,「莊小姐,我還以為你不會說話。」

  從那天起,兩人也偶然聊幾句。

  一日下午,杏友取過外套,想出外散步。

  彭姑說:「我陪你。」

  杏友走路已經蹣跚。

  彭姑說:「替你選擇的設計學校在紐約,兩年畢業,應該可以在當地製衣廠找到學徒工作,以後,以後就看你自己了,做人要把握機會,能屈能伸,工作上再倔強,永不放鬆,人事上非要圓滑不可,有時吃虧即是便宜。」

  杏友點點頭。

  彭姑忽然歎口氣。

  「莊小姐,這段日子來我也留意到你是好女孩,出身不錯,令尊是讀書人,只是……命中有劫數。」

  杏友微笑。

  「不必灰心,有的是前程。」

  「謝謝你。」

  彭姑說下去:「周星祥由我帶大,我是他保姆,他的性格,我最瞭解。」

  杏友抬起頭來。

  「他不是壞人,但是嬌縱慣了,又年輕,肩膊無擔待,什麼都靠家裡,父親一吼,他馬上軟伙。」

  杏友默默地聽著。

  「這些日子,老實說,他要走,不是走不動,連一封信都沒有,由此可知,是樂得將這件事告一段落。」彭姑無限感慨,「魚兒離不開水,他哪裹捨得優哉悠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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