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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邱小姐,一位貢太太找你。」

  今日的跳舞場與昔日的跳舞場不一樣,也是個正當的體面的做生意機關,邱晴連忙到自己的辦公室接電話。

  貢太太約她吃下午茶。

  邱晴刻意打扮過才出門,見到茶座中還有其他女孩子,想必是貢太太的親眷,邱晴比起她們可是一點兒都不吃虧,因為比她們世故,所以更加大方。

  片刻這些女孩子都去逛公司,只剩下貢太太與邱晴單對單,問候數句,納入正題,貢太太說:「心偉他不肯跟他父親學生意,竟要去投考報上的職位。」

  邱晴竟不知貢鍵康幹的是哪一行。

  貢太太懊惱地說:「心偉自小答應父親做他的好幫手,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他卻悔約。」

  邱晴已知道貢太太的意思。

  「你幫我勸勸他。」

  「我且與他談談。」

  貢心偉知道邱晴找他目的何在,避而不見,終於在一個星期六下午,邱晴找上貢家,把仍在蒙頭大睡的兄弟叫醒。

  貢心偉只穿一條球褲光著上身,睜眼看見邱晴便說:「不用多講,我心意已定,貢家不少外甥侄子對家庭生意虎視眈眈,我之退位讓賢,另謀發展實屬明智之舉,養父母待我已經恩重如山,我不想侵佔貢氏產業。」

  講完之後用枕頭壓住面孔。

  邱晴看著心偉強健的身體,深覺生命詭秘,不多久之前,這個身體,與她的身體,自同一卵子分裂,孕成兩個生命。

  邱晴伸手推他,無限親切,「你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閒言閒語?」

  「我為自己,我對做建築材料沒有興趣。」

  「那你打算到何處發財?」

  貢心偉移開枕頭,「真煩惱,一畢業就要發財,多大的壓力。」

  邱晴只有在與他相處時才笑得真心暢快。

  他又問:「姐夫的夜總會請不請保鏢?」

  「保鏢要打人以及挨打的。」

  貢心偉骨碌爬起來,「哪一個行業不是這樣?挨不住打便吃癟、認輸、倒下。」

  類似這話,邱雨也說過,他們都似早早已經洞悉世情,爽快地作出心理準備:每一個有人的角落都藏著見不得光的事,不分界限階級,都有罪惡。

  心偉說下去:「舅舅有兩個兒子不曉得多想進父親的公司,每個週末都來磨著母親說同一句話:『可是心偉是一點兒血緣都沒有的外人』,聽得我耳朵生老繭。」

  「你看你還不是為了面皮薄。」

  「不,我到大學圖書館從頭做起,一樣孝順父母,可是理直氣壯。」

  「圖書館,你?」

  「不比你在夜總會任職更可笑呀。」

  邱晴歎口氣,「貢太太要失望了。」

  「朱外婆還沒有回來?」心偉想起問。

  「沒有,她在鄉間好像很愉快,樂不思蜀。」

  「人的良心未泯,我們喜歡接近出生地,我們喜歡回去死。」

  「你說什麼,」邱晴驟然變色,「外婆是要活到七老八十的,你別胡謅。」

  心偉噤聲,這就是他同她的分別,她的內心有一角落十分原始迷信神秘,沾染了出生地的氣氛,心偉沒有這種負累。

  「來,說些高興點兒的事,聽說你男朋友開白色開篷車?」

  邱晴冷冷問:「你還沒有把私家偵探辭退?」

  朱外婆尚未自魚米之鄉返來,報章上如火如荼刊載著中英雙方談判的消息。

  麥裕傑問她:「老屋改建後兩個單位都沒有賣掉?」

  邱晴搖搖頭。

  「要賣不出去了。」

  「不妨,我從未打算要賺這個錢,我用來自住,」邱晴停一停,「我之所以可以這樣驕縱放肆,全然是因為有靠山的緣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她的靠山是姐姐邱雨。

  麥裕傑知道。

  「我派人去看過外婆。」

  「她可好?」邱晴非常關心。

  「她似不想返來,我的人看見她坐在古槐樹下曬太陽,身邊圍著五六七個小孩,她似找到平安喜樂,樂得一坐整下午直到黃昏親人喚她吃飯,天天如是樂此不疲,雙腳接觸出生地泥土似有魔法傳給她力量似的。」

  邱晴沒有話說,她不願離開城寨,可能也是這個道理。

  「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母親,可能都在同一棵槐樹下乘過涼,誰知道,也許古人仍然抽空回樹下與她接觸,看樣子,外婆回來的機會不大了。」

  「作為跳舞場老闆,你實在想得太多了。」

  話還未說完,歡場生意便一落千丈。

  客人忽然都回家陪妻子吃飯去了,舞廳場面冷落,小姐與小姐們相擁而舞解個悶氣,同時也把邱晴拖落水,教她交際舞。

  邱晴並無這方面天才,一支華爾茲學得腰酸背痛還是雞手鴨腳。

  只有龐大支出倒水般流失使邱晴心驚肉跳,她問麥裕傑:「這可怕的不景氣會否過去?」

  麥裕傑很鎮定,「一定會過去,但屆時宇宙夜總會是否存在就頗成疑問。」

  邱晴的心一沉,「多年的心血努力。」

  「大不了重操故業。」

  「我就是怕你會講這句話。」

  「你怕,你關心?」

  「麥裕傑,這不是講俏皮話的時候了。」

  「俏皮,你認為我俏皮。」

  「你喝得太多。」邱晴別轉頭去。

  「也許因為老酒從不讓我失望。」

  「我有讓你失望嗎?傑哥,你說說看。」

  「沒有,你沒讓我失望,錯在我對你盼望太多。」

  那小小孩子,同情憐憫的目光,一如她對待受傷的鴿子,瀕死的小狗,她每次都以那樣動人的眼神看著他,溫柔之外簡直不是一個兒童可以擁有,她成為失意落魄人的守護天使。

  麥裕傑惋惜地說:「你已失去那樣的眼神了。」

  邱晴啼笑皆非,「你差不多要破產,還在擔心這些無關重要的事。」

  麥裕傑說:「醉酒的人一顆心最清純,你可相信?」

  邱晴不去理他。

  外頭只餘一桌日本客人。

  情況還比貢家好。

  貢健康做生意手法靠貨如輪轉,幾個大型建築地盤一停工,材料堆積,貨主催促付款,貢氏公司出現空前窘境。

  貢心偉忽然長大了,把那一份活潑收起來,下班就乖乖回家陪貢太太,想盡辦法使她展眉。

  邱晴悄悄問:「貢先生呢?」

  「避鋒頭去了。」

  「人在哪裡?」

  「三藩市。」

  「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無限期。我們正設法變賣一些東西以度難關,沒想到十五年根基老公司會一下子倒台。」

  「現在有現金真像做皇帝一樣,多好多賤的東西都有。」

  貢心偉苦笑,「這是我第一堂活生生的經濟課,昨日大學發了薪水,我原封不動給母親做開銷,」他感喟,「啤酒網球玫瑰日子終於已成過去。」

  邱晴愛煞她的兄弟,他的苦難在她眼中無論如何還是小兒科。

  她輕輕自手袋取出一疊鈔票,拉開他抽屜,放進去,大學裡薪水自校長往下數,沒有不菲薄的,念那麼多書,做那麼多功課,還不如表演藝人或投機分子隨手撈一票,那是真正有理想才能堅忍的工作。

  邱晴若無其事地問:「你那穿白衣讀萊莉亞的女友呢?」

  「一句話裡有不知多少謬誤,第一,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從來不喜歡好此虛假的人物。第二,她從頭到尾未曾進過萊莉亞的門檻,統統是虛張聲勢,自抬身價。第三,我拒與該人見面已經長遠,怎會知道她的近況。」

  「你不會相信,這樣的人,曾經使我無限自卑。」邱晴伏在桌子上微微笑。

  「別怪你自己,數年前社會智力仍然落後,裝模作樣亦可在短時間內哄騙一小撮人,到了今天,沒有實力真要靠邊站,小小綽頭已不管用。」

  「心偉,英雄不再論出身了吧?」

  貢心偉訝異地問:「你想逐鹿中原?」

  「是啊,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兩兄妹哈哈大笑起來。

  貢太太端茶進來,不禁說:「年輕真好,已經到這種田地了,還笑得出來。」

  心偉搔搔頭,「哭也沒用,不如笑了再說。」

  貢太太坐下,「我也這麼想,可是笑得像哭。」

  心偉摟著他媽,「有我在呢,真要逃難,我背著你走。」

  邱晴聽了感動得別轉頭去。

  貢太太嗚咽一下,才笑道:「幸虧你另外有一份職業,不然兩父子一齊背債可怎麼辦!」

  當時一個輕率的決定,恍似無關重要,日後連鎖關係慢慢浮現,時常叫當事人捏一把汗。

  「是,」邱晴說,「幸虧我沒有說服他。」

  宇宙夜總會生意繼續蕭條,邱晴詳細看過簿子,認為尚可支撐,超過一年,則屬不智。

  麥裕傑問:「這裡如果解散你打算幹什麼?」

  邱晴微笑「我不知道,或許投考公務員。」

  麥裕傑說:「政府早已凍結增長率,別做夢了。」

  「我們何去何從?」

  「我想搬到三藩市去。」

  「你絕對不是他們對手,重新找地盤,談何容易。」

  「我也不能留在這裡束手待斃。」

  「這個不景氣才不會把你殺死。」

  「政治氣候有變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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