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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司機去按鈴,他們被領進室內。

  會客室內早有人背著他們站在窗前。

  麥裕傑叫邱晴坐在角落,他自己趨向前去畢恭畢敬打招呼。

  那人「唔」地一聲問:「夜總會重新裝修過了?」遠在異邦,卻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邱晴一聽得那聲音便一震。

  麥裕傑答:「還沒敢開始營業,希望選個好日子,故此特地過來請教。」

  那人淡淡說:「現在想到我了嗎?」

  麥裕傑尷尬地站在一旁。

  邱晴肯定了,她知道這是誰,不由自主地喊出來:「爹爹。」

  那人一怔,緩緩轉過頭來,他在明,邱晴在暗,更看得一清二楚,她再叫一聲:「爹爹,是我。」

  那人不禁顫聲問:「你是誰?」

  這襲花裙子好不熟悉,他猶如踏了一腳空,心中跌蕩。

  卸了妝,她最喜歡穿的衣服便是這個式樣的花衫,他老取笑她衣服太緊太小,工餘不忘賣弄本錢。兩個在江湖上混的男女漸漸產生半真半假的情愫,兩人隔於環境從未承認過這段感情,分離後他卻無日不思念她。

  他脫口而出,「小芸,你過來。」

  邱晴站起,走到亮光處。

  那人的確是藍應標,他胖了也老了,頭髮異常斑白,也沒有梳理好,亂蓬蓬似一堆草,但這一切卻不礙他的勢力膨脹。

  他看清楚她,像管像,少女比他思念的人清麗得多,「是邱晴。」他說,「你怎麼來了。」

  邱睛趨近他,「母親已經去世。」

  「我知道。」

  「姐姐也已經不在了。」

  「我也聽說過。」

  「現在只剩傑哥與我,爹爹,你看該怎樣幫我們。」她走過去蹲在他身邊。

  藍應標十分震動,過一會兒他說:「你那傑哥很不上路。」

  邱晴笑說:「這我也知道,無奈只得他照顧我。」

  藍應標吁出一口氣:「你長那麼大了。」

  邱晴感喟,「如枝野花,自生自滅。」

  「許久沒有人叫爹,我的子女全部與我劃清界限斷絕來往,跑到有關部門一邊喝咖啡,一邊一五一十將我招供出來,為了領取凍結的財產。」

  邱晴不語。

  藍應標看著邱晴良久,「你跟著那小子生活還愉快嗎?」

  麥裕傑在一旁陡然緊張起來。

  邱晴分辯道:「我沒有跟著他,他只是我姐夫。」

  「他不配。」

  麥裕傑暗暗怪邱晴在不該斟酌字眼的時候討價還價。

  「總算他還有點鬼聰明,」藍應標吁出一口氣,「麥裕傑,你回去吧。」

  邱晴連忙說:「謝謝爹爹。」

  「聽說你已經讀完專科學院。」

  「是的。」

  「好好找個事做,清苦些不妨,總勝過走你母姐老路。」

  「要是能走早就走了,我也走不來。」邱晴微笑。

  「真的。」藍應標像是很聽得進這話,「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

  他想想又問:「城寨近日如何?」他其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懷念。

  「居民正自施重建計劃。」

  藍應標頻頻點頭,漸漸他累了,眼皮直掛下來,揮揮手,示意客人告辭。

  邱晴走過去用自己雙手合住藍應標的手。

  只聽得他說:「我已不中用,週身是病,你也不便再來看我,再見,小晴。」

  邱晴輕聲在他身畔問:「你是我爹爹吧?」

  他笑了,「自幾歲起你便老這樣問,好,你要是願意,我便是你爹爹。」

  麥裕傑揚一揚眉毛,有意外之喜。

  他們終於告辭,仍由司機載回市區。

  天濛濛亮起來,麥裕傑同邱晴沒有久留,匆匆乘早班飛機折返香港。

  麥裕傑道:「輪到我向你道謝。」

  「沒問題。」

  難怪那麼多人羨慕勢力,一句話一個手勢便為苦難人消災解難,儼然上帝一樣,多麼叫人感動,霎時間被搭救的人哪裡還管得是黑是白,抑或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

  回到家門口邱晴才發覺沒有除下花衫,她推門進去,看見朱外婆正坐在貢心偉對面談天。

  外婆一看見她,便笑道:「喏,說到曹操,曹操便到,你母親便是這個樣子。」

  心偉面色祥和,看情形已接受事實。

  接著的日子裡,麥裕傑的宇宙夜總會復業,開幕禮上居然冠蓋雲集,濟濟一堂,邱晴站在一角,自嘲做佈景板。

  她懷念紅衣裳,不知恁地,那麼多女客當中,竟然沒人穿紅衣。

  她躲在一角,逐張人面搜索。

  忽然之間,看到一個熟人。

  他穿著筆挺西裝,配一條絲光領帶,無論如何不應在這個地方出現,但是偏偏來了。

  邱晴目光如炬,發覺他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個胖子身後,姿態十分謙恭,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老闆了。

  邱晴悄悄問人:「胖先生是誰?」

  「他?他是咱們油尖區街坊首長之一,現稱區議員。」

  「他身後那位呢?」

  「呵,那是本區的政務官。」

  他轉了職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邱晴迎上去,叫一聲:「馬先生。」

  那人聞聲滿面笑容地轉過頭來,他混身打扮仍然一塵不染。但身體語言由冷漠轉向熱情,邱晴對他的適應能力表示訝異,他看到邱晴,也略為一怔。

  邱晴微笑說:「又見面了。」

  馬世雄第一個感覺是她可能系宇宙夜總會的公關小姐,但看她衣著化妝,又不甚相似。

  這真是一個尷尬的場合,燈紅酒綠,人頭湧湧,事實上馬世雄手中正持著只鬱金香形水晶杯子,淡粉紅色克路格香檳適才令他精神一振,酒與美人,永遠使人在狗般生涯中獲得安慰。

  邱晴微微笑,「今天的主人,是我的姐夫。」

  馬世雄一聽,十分感慨,短短數年間,昔日的小流氓,竟是今日的大腹賈,難怪他沒把他認出來。

  邱晴像是讀通了他的思想,她閒閒地說:「姐夫也不過是剛剛起步,同你我一樣。」

  「你現在幫他?」

  「不,我正打算找事做,西報上那麼多聘人廣告,不曉得哪種職位往上爬的梯子最暢通,真要請教請教。」

  馬世雄不語,漸漸一隻耳朵漲紅。

  邱晴說下去,「你先後兩份工作性質大大不同吧?」

  馬君連忙喝一口香檳,這個女孩子真是厲害角色,假以時日,非同小可。

  邱晴並不放鬆,她笑道:「看情形公務員出來走動搞關係的趨勢會日益熱鬧,聚會一經官紳點綴,身價百倍,你說是不是?」

  馬世雄另外一隻耳朵也漲紅了。

  邱晴努努嘴,「那位胖先生找你呢。」

  馬世雄放下空杯子,過去應付。

  邱晴冷冷地看著他背影。

  到底還是青嫩,漸漸他會覺得這類派對沒有甚麼不對,穿起禮服,加魚得水,穿插賓客之間,德高望重,談笑風生,等到他下了台,帖子又會發到代替他升上來的人手上,此類關係,永遠建立在利害上,只要他坐在那個位子上一天,他就可以借此出來喝香檳打交通。

  麥裕傑過來說:「你看到他了。」

  邱晴點點頭,他曾給過她不少麻煩。

  「小晴,你現在明白了吧,黑與白之間,存在數千個深深淺淺的灰色。」

  「傑哥,你的哲理一向最多。」

  麥裕傑笑一笑,「給那些只得官銜的人多添點酒,憑他們的年薪,渴死他們。」

  少年時期覺得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都與她並排而坐,有時邱晴還訝異他們身材縮小變形,似肥皂泡那樣,越縮越小,越小越薄,終於「卜」一聲消滅。

  當麥裕傑說:「我極需要你來幫我」的時候,邱晴並沒有拒絕,她已經明白到哪裡都要打躬作揖做基礎,做生不如做熟。

  麥裕傑對其他生意已經撤手,身旁親信減至一個核心,脾性益發古怪,動輒拍桌罵人,每當不可收拾的時候,他們總是萬分火急去把邱晴找來。

  邱晴一出現,只要皺一皺眉頭,輕輕問聲「怎麼啦」。他的怒氣便煙消雲散。

  祖屋在拆卸中,外婆到外地探親,畢業證書寄到宇宙夜總會,邱晴攤開它的時候雙手顫抖。

  小姐們都過來參觀,鶯聲嚦嚦,「小晴,趕快買個銀框子鑲起來。」

  得來太不容易,命中本來不應有這張證書,由她硬求而來,得與失只有她一人知道。

  小姐們笑問:「小晴,值不值得?終於在這些人前爭足一口氣。」

  邱晴裝作很懂事的樣子,把文憑捲起藏好,說一聲「再吃苦也是值得的」。在以後一段歲月裡,她到哪裡都把這張護身符帶著,但是再也沒有把它取出來多看一眼,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仍然卷在硬紙筒內。

  再過幾年,社會風氣變得更加厲害,使邱晴訝異的是,不少有同級學歷的女孩子時常到夜總會來客串上班。

  當時,邱晴仍然為她的努力驕傲。

  與麥裕傑把杯談心的時候,她說:「姐姐不知會怎樣替我高興。」

  麥裕傑不語。

  過一會見他說:「她並不贊成你升學讀書。」

  邱晴見觸及他心事,便連忙改變話題。

  如今他說起邱雨,永遠無限依依,忘記他曾經一度要決意離開她,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忠於感情而不忠於事實,麥裕傑腦海中的邱雨,跳過她所有的缺點,漸漸成為一個聖女,但如果她現在仍然在世,他怕早已視她為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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