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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葉雯    


  那麼,這和她們扯我後腿,又有什麼關係。很簡單,因為今天這番話,起碼讓勞勃瑞福平白注視了我五分鐘。

  勞動瑞福是萬人迷沒錯,可是他對每個人都淡淡的。他的淡,不同於裴健雄不近人情的冷漠,而是一種溫柔婉轉有禮的距離。難怪有多少被他笑容拒絕的人,就有多少愈為他著迷的人。大家都在猜,他到底在挑剔什麼?否則三十一歲的人了,成熟又有魅力,卻連女朋友也不曾見他帶過一個。

  關於他的傳說,眾說紛紜。有的說他結婚又離婚了,有的說他有個小孩子在鄉下,有的說他以前曾被拋棄過,所以現在拒絕所有的女性;更荒謬的,說他正和某個明星同居在巢。說的繪聲繪影,煞有其事,然而真像究竟如何,卻是誰也不知。

  至於裴健雄的傳說就簡單多了:二十五歲;未婚,剛從國外拿了學位回來,有個天仙般的未婚妻還在國外唸書,之所以會在女中教書,完全是因為賣校長的面子暫時幫忙。據說兩家交情非淺,校長對他十分禮遇。

  嘖!這些傳說,聽得累死人了!

  好不容易,連擠帶扯的,才擠下這班絞肉醬似的公車。虧它還是進口的,破銅爛鐵一堆!冷氣聲、引擎聲,收音機傳出來的魔音聲;汗味、發臭味、香精味——天啊!這是什麼樣的世界——一抬頭,巷口處,胡家母女可怕的身影正被夕陽曳得細細長長的。正盤算著該如何衝過重圍時,來不及了,胡媽媽高八度尖銳的嗓音正穿透空氣刺進我的耳膜。

  「阿椿啊!你回來了!聽我們小柔柔說——」

  該死!不等她說完,我飛快地跑過去,點個頭,裝作很急的樣子,直奔回家免不了還是碰上胡柔柔似笑非笑,一點輕睨,又似是一點難堪的臉容。

  胡柔柔也真是可憐!有這樣的母親。大概有時也因為她母親而覺得難堪吧?所以才會不要命的用功,反常的驕傲。我想,她對我沒什麼好感。我們常常上下學時在路口相遇,招呼也不打一個,各走各的路。

  而我想,她也是少數幾個不喜歡勞勃瑞福的人,有一回,班上同學談論起勞勃瑞福時,我碰巧看到坐在不遠處的她,露出一臉不屑的樣子。往後幾次上勞勃瑞福的歷史課時,同學皆一副陶醉的模樣,唯獨她,冷冷做做的,笑也不笑。

  胡柔柔其實是清秀美麗的,但因為她的頭腦好,所有的焦點都落在她的功課上,她的美麗也就給掩沒了。媽咪有一次就說了:

  「胡家姊妹,姊姊看似健美豐滿,其實遠不如妹妹優雅動人。」

  媽咪以她獨具的審美眼光透視一個人,絕對是錯不了的。可惜那時我沒有勇氣問問媽咪對我的看法是怎樣。我會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子?

  「九六、九七、九八,……」數完了階梯,正好爬到頂樓,到家了。媽咪真不該把房子買到頂樓,那些樓梯老像噩夢似的,延伸至我邊際的盡頭。

  我們是兩年前才搬來這裡的。在這之前,開始住在閔公館,爹地死後,就搬來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媽咪受不了外婆一天到晚盯著她再找個「好人家」,就買了現在這個「家」,又搬了過來。爺爺奶奶一直很疼愛媽咪這個媳婦,爹地死了,他們也只歎著爹地沒那個福氣,陣線倒是和外公外婆一致,老是偷偷問我,媽咪有沒有什麼比較「好」的「朋友」。我的回答總是很簡單:不知道。

  媽咪是一家規模宏大的服裝公司經理,工作忙碌得常常比我還晚回家——應該說,夜色不黑透,絕對見不到她的歸影。其實,爹地留給我們的,足夠我們用好幾輩子了。說起來,我們是有錢人家,爹地留的,還有爺爺那邊的,可是媽咪硬是要外出工作,就像她硬是不肯再嫁一樣。

  難道媽咪心裡還是那麼戀眷著爹地嗎?可是、她那些個一籮筐的男朋友——

  我是不懂媽咪的。

  門開了,媽咪在家,而且居然是在廚房裡作飯。我聞到了飯菜香。

  「媽咪!」我丟下書包,高聲叫了一句。

  媽咪正好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我有點驚奇;是以,看見她端著菜時,並不迎上去。

  等她在飯卓旁坐定了,我也坐下來,才問:

  「今天怎麼那麼早?」

  媽咪微笑一笑,不說話.幫我盛了一碗飯。

  我的驚奇不是沒有道理的。爹地死前,我記得家裡有個阿姨幫忙做飯;住外公家時,也沒見過媽咪進廚房一次,也不知道是誰在掌理家務的,反正肚子餓時便有飯吃就對了;搬到這裡以後,我們家的伙食,九成九是外面各自解決,剩下的十分之一是我做的。我很少、幾乎從來不曾看見過媽咪做飯。而現在……

  我再問了一次。

  媽咪又笑了:

  「公司沒什麼事了,就早點回來做飯。」

  我實在是不相信,但也不再說什麼,靜靜地吃飯。媽咪的笑臉,即便是那笑臉,也是我陌生的。

  過了一會,媽咪開口了;「下星期一有些事要到南部出差,去一個星期;你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要不要到爺爺家或外公家住幾天?」

  原來如此!

  扒了一口飯,囫圇吞了下去:

  「沒關係!反正已經習慣了。」

  我又盛了一碗飯,媽咪看著我,像是想起什麼似的;「你在學校還好吧?」

  我看了她一眼,奇怪她這麼問,嘴裡卻說:

  「很好。」

  媽咪點點頭,說:

  「上星期去三叔公家,聽他說,有個親戚剛從國外回來,在你學校當老師。」

  「親戚?什麼樣的親戚?」我們家這些親戚,我從來也搞不清誰和誰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清楚,」媽咪頓了頓,顰著眉,很是動人。「聽說是三嬸婆娘家那邊的人,大概是表哥之類的吧!」

  我看媽咪和我一樣,搞不清這許多關係。可是她那麼注重和親戚間的關係,怎麼會有這樣的疏忽?

  「就算是吧!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如果真是親戚的話,禮貌上該向對方表達意思。」

  這就是媽咪,家庭以外,對什麼都周到。三叔公那件事倒是例外。

  媽咪還是好強、愛面子!那麼高貴優雅的一個人!

  我有點不耐煩:

  「再說吧!現在連對方是誰,什麼關係都不清楚,談什麼表示意思!等弄清楚誰是誰了再說吧!」

  媽咪仍不放棄:

  「噓噓,我的意思是——」電話響了,打斷媽咪的話。

  找我的。

  「閔懷椿?有部電影剛上片,聽說不錯,明天下課一起去怎樣?」剛拿起話筒,玫瑰就迫不及待地嘰哩唄啦起來。

  「我們兩個?」

  「還有冬瓜、李奎和他兩個同學。」

  「李奎?你什麼時候又和他搭上了?」

  其實李奎和我們都是認識的。早先是玫瑰看上人家,想盡辦法搭上線,後來就這麼熟了。不過,裴健雄出現以後,玫瑰為他顛倒癡迷,我還以為她和李奎就這麼完了,倒是沒想到,玫瑰這傢伙當是人迷心不迷。

  「你不要扯這麼多,到底去不去」」

  我實在是不想去,又不知找什麼借口好,正猶豫著,眼光和媽咪遇上,靈機一閃:

  「我不能去,早和我媽咪約好有事的。」

  玫瑰也沒堅持,說聲「拜」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我一進教室,玫瑰就堵住我,威脅說:

  「今天下午你如果不和我們一起去,以後我就改口叫你『臭椿』!」

  我睨了她一眼,不理她。

  她似乎覺得很有意思,臭椿臭椿地呢喃個不停。然後指著我,哈哈大笑:

  「哈!臭椿!真有意思!」

  衣架剛好走進教室,想必也聽得她大叫那一聲。玫瑰尷尬地坐回座位,偷偷瞥了我一眼。我昂著頭,奇怪的,竟沒有臉紅,卻意外碰到胡柔柔的視線,一種很不屑的表情。」

  第四堂課結束後,我急於擺脫玫瑰的糾纏,急切地收拾書包。一上午,她一直跟在我屁股後,也難怪,她就坐在我旁邊。

  「怎麼?還在生氣?」

  我不答。

  「真的生氣了?」

  我還是不回答。

  其實,我並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只是不知這為什麼,被裴健雄聽到,我覺得很不舒服。

  「我以為你不會在意。真的!我只是覺得好玩「唉!」我打斷她的話,其實她也並不是那麼不可原諒:

  「算了吧!玫瑰,我沒有生氣。這沒什麼好生氣的。」

  「那你幹嘛憋著,一上午都不說話?也不理我們?」

  「我喉嚨痛,可以了吧!我扮個鬼臉,然後語鋒一轉:

  「你們還不快走,電影快要開場了!」

  兩人這才放心地離開教室。反倒我,原先急著離開的情緒,經這麼一攪和,逐漸平息下來。看她們走遠了,我反倒又一屁股坐回座位,大家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幾位比較用功的同學留下來溫習功課。

  我趴在座位上,覺得肚子有點餓,恍恍惚惚的。眼前突然出現裴健雄擦拭黑板的背影。然後,他回過身來,叫了我的名字,對我溫柔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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