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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葉雯    


  我皺著眉說:

  「特別?什麼意思?」

  「他常常主動找你談話,看你的眼光也很微妙。你們之間,感覺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

  連玫瑰這種遲鈍的人,都會感覺到我們之間氣氛的不平常,其他人心裡怎麼想,大概也清朗不到那裡去。

  「玫瑰,你少胡扯。你怎麼不講他身邊那一堆親衛隊!她們整天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不更親密?」我還是味著真心否認了。

  「那不一樣,」玫瑰緊盯著,毫不放鬆:

  「她們是自己黏過去的,而你卻是裴裴主動找上的。」

  「沒什麼不一樣,幻想的本質都是相同的,而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首詩,不禁就順口用上了。

  「那麼,你們相逢了沒有?」玫瑰突然冒出這一句。她還是認定我和裴健康之間有所瓜葛。

  我靜靜看了她一眼,才慢慢說道:

  「那要看我做的是什麼。」

  「你做的是什麼夢?」玫瑰壓低了嗓子,顯得神秘又曖味。

  我拿起課本朝她腦袋瓜輕輕一敲,半開玩笑地說:

  「我做的是春秋大夢。」然後立刻將話題岔開;問她:

  「你別老問東問西的。你自己呢?和李奎怎樣了?」

  玫瑰聳聳肩說:

  「還不就是那樣。李奎最近迷上電影,和他那票同學成天什麼意識流、蒙太奇的,又什麼楚浮高達雷奈——啊!反正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搞不懂。冬瓜又悶騷,什麼心事不愉快全問在心裡,問了也是白搭。你又神秘兮兮的——我像是被遺棄的童養媳!」

  我白了她一眼。「什麼叫悶騷?什麼童養媳?別盡學別人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玫瑰吐吐舌頭,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冬瓜從外面走進教室,她立刻迎上去,雀鳥似的嘰喳個不停。

  門口有人在喊「洪玫瑰外找」,她驚風似地丟下冬瓜,到門外。我看了冬瓜一眼,不知怎地,心情竟鉛似的沉重。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面對她!

  有些時候,當你心裡有事,不欲人知時,對方的關心反而成為一種負擔。我為自己知道冬瓜和懷禮的事感到不安。人與人之間,並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分享的,知道太多,有時候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難堪。

  我抬頭看看天花板,想了想,才問冬瓜:

  「還好吧?」

  冬瓜點頭,停了半晌,才說:

  「其實也沒什麼。當初我和他交往時,就有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她蒼白地笑了笑:

  「這樣也好,認清了許多事,以後就少受一些傷害。」

  「很抱歉,冬瓜,懷禮大花心了——」我停住口,不知怎麼說下去。

  「錯的又不是你,」冬瓜搖搖頭,滲透什麼似地說:

  「何況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也許,我還應該感謝他,使我認清了許多現實。」

  「你能這樣想就好——你和饒斌,依舊嗎?」

  冬瓜又搖頭:「不過我想,如果我願意,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可是誰知道,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

  的確!誰曉得將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

  冬瓜一直是個很理智的人,不會被愛情沖昏頭。懷禮的事,令她難過的,並不是感情上的挫敗,而是現實上的挫折。懷禮不認真的態度,教她認識了現實世界裡那些個虛偽和醜陋。雖說愛情這回事,如果沒有承諾,究竟不能說是誰負誰,懷禮遊戲人間的不在乎,襯以顯赫的家世背景,終究矮化傷害了冬瓜的自尊——原來,「立場」在愛情當中,在物質欲化的社會型體中,佔著這麼重要的地位!這樣說來,人類憑什麼高歌愛情的不朽?原來人類自許千古的婚姻忠誠制度,骨子裡,終究不比動物性本能的交配高明多少!

  本來最善於誘惑雌性的雄性動物,莫屬人類。靠著別於其它雄性動物的賣弄花俏,人類發明了誓言這名詞。可是,男與女的戰爭,交替幾千年,誓言這東西,終歸咎竟到底是一句叫座的名詞罷了,代表不了一顆永恆不渝的心。

  我想昏了神,直到玫瑰一陣風似地跑進來,我才看見講台上的勞勃瑞福。

  儘管名份已定,勞勃瑞福仍以他獨特的魅力虜獲眾少女的心。那些為他流淚哭泣過的人,在眼淚風乾以後,仍然本著忠實的本色,守候著心中最耀眼的偶像。

  我把課本擺平,低垂著眼,紙本上的黑字,逐漸放張成黑洞,而記憶隨著黑洞在迴旋……好像又聽到芭芭拉史翠珊如泣如訴的《往日情懷》……冬至天寒的街頭……昏黃的暮色……火腿蛋炒飯……

  「叭」一聲,不知誰丟過來一團紙條。我抬頭一看,玫瑰正對我擠眉弄眼。

  紙條上寫著:發什麼呆?小心點,勞勃瑞福一直盯著你瞧!

  鐘聲一響,同學立刻哄亂成一團。因為是最後一節,輔導課又因故取消,浮動的心可想而知。一下子就這邊叫,那邊笑,灑水打掃的,整間教室亂成菜市場。

  勞勃瑞福走到我身邊,人群亂哄哄的,也沒有人注意我們。

  「一起走好嗎?我知道你們今天輔導課取消。」

  我稍遲疑一下便點頭答應。

  「好,等我把打掃工作做完。」

  他抬眼朝窗外隨意一望,伸出手,又想起什麼似的垂放下來。

  「我在科學館等你。」說著笑了笑,晴朗的陽光之中竟浮顯出一絲黯淡。

  我走出教室,一直看著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轉過方向。約有三五秒鐘的時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呆到那兒,冷不防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一跳。

  「怎麼了?站在這裡發呆?」

  用不著回頭,我就知道來人是裴健雄。他走到我面前,神情有點懊惱。「我知道你今天不上輔導課。可以等我嗎?等我上完輔導課,一起吃晚飯,我再送你回家。」

  週遭的同學紛紛對我們投來狐疑的眼光,我下意識地把他拉到角落。

  「對不起!不能等你。我和我媽咪約好了。」

  「哦!」裴健雄的語調神情溢滿了失望的頹喪。

  「明天好不好?」我不忍看他失望的樣子,再說,我依戀他更深。「明天週末了,你請我吃午飯還有晚餐。」

  「貪吃鬼!他笑了:

  「吃成小胖豬看誰還敢要。」

  「反正是賴定你了,不怕。」這算是我最露骨的《宣言》了,他仍然一臉得不到承諾的不放心。

  開始有人對我們喋喋私語了,我假裝不經意,對他說:

  「你趕快去上課吧!我也得走了。」

  裴健雄才走,玫瑰就蹦出來。

  「啊哈!被我逮個正著。快從實招來。」

  「招什麼?」

  「還裝!剛剛裴裴跟你說了半天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我眨一眨眼,認真地說:

  「他想請我吃飯、看電影。你相信嗎?」

  「真的?」玫瑰眼睛睜得圓突突的。

  「煮的!」我把掃把往她手上一塞,就走進教室,將她丟在走廊上發呆。

  趕到科學館的時候,勞勃瑞福已經等在那裡。他走到我身旁,兩人並肩走出校門。

  「肚子餓嗎?先去吃飯好不好?」

  我點頭。

  還是那家有著火腿蛋炒飯,音樂聽來似流水淙淙清響的餐廳。勞勃瑞福似乎很偏愛這家餐廳,我特別看了店門的招牌,才發現店名竟然叫「相遇」。真是諷刺!

  「還是火腿蛋炒飯嗎?」服務生送來菜單,勞勃瑞福沒搭理!只是專心問我。我聞聲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他轉向服務生,抱歉地笑了笑:

  「兩份火腿蛋炒飯。謝謝。」

  我還是不明白,這家餐廳,這樣的裝磺,這樣的氣氛,這樣的格調,竟然也賣火腿蛋炒飯!我不是說火腿蛋炒飯不好,而是整個搭調很奇怪。這樣的氣氛,令人聯想到的是明亮的刀叉,高腳的酒杯,搖曳的燭光,是情人在角落旁隅隅的私語;是戀人嬌羞柔媚的輕笑。怎麼想,也和火腿蛋炒飯搭不上調。

  可是,在「相遇」裡,就這樣讓它們相遇了。雖然有點突兀,座落的男女依然吃得愉快。

  「還好吧?」面對他,舊日熟悉的感覺又重回心田。

  勞勃瑞福露出一絲落寞的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

  「怎麼會,你明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我喜歡勞勃瑞福,這一點我直很坦白,並不因和裴健雄的愛戀有所改變。可是,此刻我的笑容看來,虛弱得沒有一點說服力。

  「那你為什麼躲著我?」

  「我沒有——」

  「有,你有。你甚至不敢看著我。」

  「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我避開他的眼光,視線落在玻璃杯上。

  「是沒有用了。」他露出一絲苦笑。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你的。」我突然脫口而出。

  「我知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

  「如果沒有她,如果我沒有那段過去,你會跟著我吧?」

  我只是看著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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