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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短期內祝家是不會返港定居了。

  在飛機上,雋芝非常清醒,沛充間她:「你不乘機大睡?」但是雋芝的渴睡病已被小希望治癒,此刻她一天睡五六個小時即夠。

  不過聽見鄰座嬰兒啼哭,還是會跳起來張望。

  她說:「離開那麼久,不知編者讀者有無牽記我。」

  沛充看她一眼。

  「臨走我都有留言交待,可是這些無良的人一聲問候也沒有。」

  沛充說:「一位郭凌志先生找過你幾次。」

  「是嗎,」雋芝惘然,「你們告訴過我?」

  「你忘了,當時大家全副注意力都在小希望身上。」

  一回到家就忙著撥電話去三藩市:「小希望今早覆診結果如何

  雋芝一顆心早飛到那小孩身邊。

  良久未能平靜下來,半夜坐在露台喝酒吸煙,並不享受清靜,只覺淒清。

  電話鈴響.那邊一待有人接便說:「回來了。」是郭凌志。

  雋芝笑答:「回來了。」

  「恭喜你做了一件有益有建設性的事。」

  「小郭,大家是朋友,不妨開心見誠,沒有一個男子不重視自己的後裔吧?」

  小郭真的很坦白:「當然要有孩子,不然何用結婚。」

  「生孩子而不結婚呢?」

  小郭笑,「慢著,雋芝,我一時弄不懂你的意思。」

  雋芝正在重擬措辭,小郭輕輕說:「你指做單身母顥或單身父親?」

  「世上很少有單身父親。」

  「那你指未婚母親。」

  「是。」雋芝承認。

  「這個問題太嚴重,不適合在電話中討論。」

  雋芝贊成,「你能否移一移玉步?」

  「小姐,半夜三更,人們會怎麼想。」郭凌志笑。

  「我們要討論的題目,根本是一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問題。」

  「說得也是,給我二十分鐘。」

  瀟灑的郭凌志不穿襪趿著雙懶佬鞋就來了,短褲球衫的他一點不損俊美。

  他自攜一支好酒。

  一坐下來他就說:「單身母親不易為。」

  雋芝說:「兼為人妻、人母、以及擁有事業更不易為。」

  「這件事涉及小生命,還須詳加考慮。」

  「說實在的,你接近過孩子們沒有?」雋芝問。

  小郭微笑,「我時常看芝麻街。」僅止如此。

  他開了那支拔蘭地,香氣撲鼻,呷一口,不禁莞爾,深夜在一個知情識趣的女郎家談生兒育女,未免大煞風景,他們最適宜討論的,乃是私奔到哪一個珊瑚島去風流快活,不過唐雋芝永遠給他新鮮感,倒是事實。

  小郭說:「喜愛孩兒,不一定要擁有一個。」

  雋芝微笑,「以前我也這麼想。」直至她知道也許永遠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小郭看著雋芝:「我知道今晚你想問什麼。」

  雋芝道:「說來聽聽。」她想知道他倒底有多聰明。

  小郭揉揉鼻子,「你想知道,我們男性倒底願不願意成全單身母親。」

  說得真好,文雅,含蓄,又簡易明瞭,這正是雋芝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雋芝,我的道德標準相當寬鬆,我的答案是,要看對象是誰,如果是一位精神經濟均已獨立,有能力有智慧的女性,而我又鍾倩於她,這件事可以考慮。」

  雋芝鬆口氣。

  「但是有許多技術性問題需要兼顧,譬如說,社會制度殊不浪漫,發出生證明文件予新生兒的時候,絕不理會他是否愛情結晶.本市現時規矩是政府機關一定要看父母合法婚書,否則幼兒將登記為私生子,身份特殊,一定會受到某一攝人士歧視,你想,對他是否公平。」

  雋芝沉默。

  「生活本身已可以是相當沉痛的一件事,再加上毋須有壓力,百上加斤,對幼兒似乎有欠公允。」

  唐雋芝遇到的都是好人。

  「孩子應該有一個合法的父親。」

  「吃人的禮教。」

  郭凌志也十分感慨,「真的,瀟灑與不羈都要付出極大代價,社會現有的制度仍然把人箍得死死,雋芝,生活在俗世,不得不遵俗例行事。」

  「可是世上仍有許多勇敢的女性。」

  「相信我,」小郭莞爾,「其中有一半不知她們在做些什麼,另一半應當把勇氣留作革命用。」

  「說到底,你不贊成。」雋芝詫異了。

  小郭微笑,「不,我一早說過,看對象是誰。」

  「回家吧!」雋芝沒好氣,揮舞著手逐客。

  小郭含笑取過外衣離去。

  那天晚上,雋芝通宵趕稿,存稿無幾,險過剃頭,第二天便得上出版社現身交待。

  一上樓便看見莫若茜,身型好比一座山。

  熱情的雋芝早把前些時的芥蒂丟在腦後,「哎呀,」她說:「這種開頭你還出來逛花園?」

  「雋芝,你回來了,令姐可好,那奇跡嬰兒如何?」

  兩人依然有說不完的話。

  雋芝先把稿件交到編轉部,然後問老莫,「就是這幾天了吧。」

  「是,所以我出來散散心,雋芝.悶死我也。」老莫直訴苦。

  「噓噓,稍安毋燥,即將大功告成,宜靜心等候。」

  「你說得對,雋芝,我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活得不耐煩了。」

  「我唐雋芝從來沒說過如此沒心肝的話。」

  「雋芝,女傭拿腔作勢跑掉了,此刻只剩個鐘點打雜。」

  「哎唷,哪個太太不經過這些煩惱,個個去跳褸不成。」

  老莫聽到雋芝好言安慰,頓時舒一口氣。

  「你對我們真好。」

  「最後關頭精神緊張是平常的,要原諒你自己。」

  「雋芝,我害怕。」

  「是,我明白,像每次乘搭長途飛機一樣,怕至唇焦舌燥,怕一大團鐵直摔到太平洋裡,悸懼是正常的,我們不過是普通人。」

  「雋芝,你呢,你幾時做手術?」

  「快了。」

  「比我先還是比我後?」

  「那要看令郎什麼時候由胎兒晉陞為嬰兒。」

  「我有種感覺他似急不及待。」

  「做嬰兒的活動範圍大過胎兒,他會喜歡的。」

  老莫緊緊握住雋芝的手,她真怕她疏遠她,她需要一個這樣的好朋友。

  「拿點勇氣出來,莫若茜。」

  老莫振作,「我配了副新近視眼鏡,否則與新生兒同病相憐,你可知道他們的視程只得十寸?」

  「那多好,母子臉對臉細細審視對方。」

  老莫大笑,「他看見母親那麼老准嚇一跳,我看見他長得醜恐怕也會大叫。。」

  雋芝笑著說:「這是我下一個虐兒題材。」

  可見老莫仍懂得苦中作樂。

  「你今天來出版社幹什麼?」

  「大老闆希望我產後復出。」

  「你的意思呢?」

  老莫說:「我希望與嬰兒廝守一年,認為不算奢侈。」

  「他怎麼說?」雋芝很有興趣。

  「他想法不同,他認為這是經濟論中至大浪費:我的薪酬足可雇十個特別看護育嬰有餘,何不善加利用資源。」

  「對嬰兒來說,母親是母親,對母親來說,嬰兒是嬰兒。」

  「對老闆來說,他急需用人,母嬰與他何尤哉。」

  「你推搪他?」雋芝微笑。

  「推他容易,推那份七位數字年薪不易,」老莫歎息,「貪財是人之天性.誰不想生活得更好。」

  「你不是那種人。」

  「別試練我。」

  老莫上洗手間的時候,她丈夫來接她,雋芝認得他,於是點頭招呼。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訴苦:「唐小姐,你是我妻子唯一益友。」

  雋芝受寵若驚。

  雋芝知道老莫的丈夫姓計,但是她少年就出來做事,不隨夫姓,故知道的人不多。

  那計先生說:「我是你專欄一千零一妙方的忠實讀者,一個人若不愛孩子,就不會那麼細膩地留意孩子們一舉一動,我妻需要你這樣的朋友多過那些所謂事業女性。」

  雋芝唯唯諾諾。

  「她們盡會叫育嬰辛苦,實際上有幾人親手撫育過孩子?有能力的雇保母,經濟稍差的塞到外婆家,甚至托兒所,人前人後卻一派慈母樣,勸我妻照版實施,插手我家事。」

  雋芝發覺承受巨大壓力的尚有這位未來父親。

  於是安慰道:「不會的,莫若茜不會聽她們的。」

  「你呢,」計先生雙目睨著雋芝,「唐小姐,你認為莫若茜應否在六個星期後連家帶孩子交給保母?」

  雋芝無交架之力。

  這個社會問題備受爭議已達四分一世紀,利時間叫唐雋芝這名小女子如何作答,苦也。

  幸虧莫若茜這時出來了,問丈夫,「你同雋芝說些什麼,你看她臉色驟變。」

  那計先生悻悻說:「我根本不贊成你來同老闆開會,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你應當知道何者重要。」

  莫若茜將手臂伸進丈夫臂彎,笑說:「你最重要。」

  雋芝目睹他們賢伉儷離去,鬆出一口氣,薑是老的辣,雋芝要向莫若茜學習之處多著呢。

  唐雋芝最應該學的是這招連消帶打。

  醫生囑她一星期後入院。

  雋芝在這七天內盡趕稿應急,她仍然無可避免地緊張,翠芝來接她的時候發覺她雙手顫抖。

  「要不要叫易沛充來?」」

  雋芝搖搖頭,「做完手術才通知他。」

  翠芝領首,「也好,免得場面誇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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