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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這些日子,他與你同居?」

  「離了婚還同居,那離什麼婚?他住在親戚家。」筱芝聲音轉為冷淡。

  人際關係,千奇百怪,尤以夫妻為甚。

  雋芝又問:「那位小姐,有沒有追上來?」

  「我不知道,也沒有打聽,那是他人之事,沒有時間精力去關心,已出之物,管誰揀去不一樣。」

  雋芝只得唯唯諾諾,嗯嗯連聲,埋頭喝她的咖啡。

  「同你到市中心去逛街購物如何。」筱芝的精神似比她好。

  「我情願睡一覺。」

  「喝完一壺咖啡才睡?」

  「是,那正是我對人對事的認真態度。」雋芝把話調轉來說。

  她蜷縮在沙發上魂遊太虛。

  迷濛間聽見祝家父子回來了,筱芝喝令二兒出示成績報告表,老祝則與大兒商量下周學校捧球賽事宜,電話鈴響,是易沛充撥來問候諸人,剛掛線,又聞孩子們抱怨冰淇淋已經吃光光。

  接著老祝答應帶他們出去午膳,並且對躺在沙發裡的雋芝置評:「平時那麼精靈的一個人,誰起來似隻豬,宰了她還做夢。」

  孩子們咕咕笑。

  雋芝想起來申辯,可是深覺那一刻公寓內充滿人間焰火式樂趣,吵吵鬧闊,有大有小,時間一下子消磨掉,無人有瑕沉溺在私情中,一切順其自然發展,接受命運與際遇安排……

  祝氏父子有說有笑開門關門外出,只剩下筱芝用斷續的西班牙文與英文吩咐女傭做菜,清潔,洗熨。

  雋芝內心的焦慮徬徨暫時一掃而空,生活是該這般模樣,紛紛擾擾,衣食住行,有愛有恨。

  雋芝在該剎那,決定結束她歷年來冰清玉潔,寂寞淒清的生活方式。

  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雋芝在睡夢中悄悄歎氣。

  接著,她發覺自己已經換上雪白的水手領襯衫,眼前是一片綠茵草地,正在發呆,忽然看見有一小小女嬰朝她奔來,雋芝連忙蹲下袍起她。那孩子伸手一指,「燈塔。」

  雋芝轉過頭去,是,的確有一座燈塔,就座落在草地盡頭的懸崖處。

  慢著,她到過這個地方,她做過這個夢,她問幼女:「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囡囡。」

  對了,她叫囡囡。

  雋芝翻一個身。

  她又聽見開門關門聲,還有老祝不敢置信的聲音,「她還在睡?來,我們合力把她抬進睡房去。」

  電話鈴響,老祝去聽,「易沛充再次找唐雋芝,沛充兄,你的情人猶在夢中,是,尚未醒,要不要我們將她抖下沙發,抑或由你親自乘飛機來處理?」

  孩子們又哈哈笑。

  筱芝說:「叫他稍遲再打來。」

  老祝掛了線,表情很不以為然。

  筱芝訓日:「一個女子也只有在被追求該剎那最最矜貴罷了,叫易沛充拿些軔功來。」

  老祝什麼都不敢講,唯命是從,所以說,愛孩子的男人不致於是太壞的男人。

  雋芝打個呵欠,伸伸懶腰,「你們家吵死人。」

  「好了好了,」老祝拍手,「大夢誰先覺。」

  誰知雋芝揉揉眼說:「老祝,勞駕你替我找一間酒店,我要去好好睡一覺。」

  老祝笑得打跌,「易沛充知不知道你的本性?」

  連筱芝也說:「雋芝,你這麼貪睡.將來帶起孩子來,可有得你苦。」

  雋芝只得苦笑。

  她振作地看看筱芝腹部,「的三十二三個星期了吧?」

  「不用你幫忙,餓壞了只怕還叫不醒你。」

  雋芝看住老祝,「胎兒十分健康吧?」

  「情況迄今良好。」

  筷芝即時顧左右言他,似不願多提及胎兒。

  老祝問:「是不是真要找酒店?」

  「擠不下就是擠不下,」雋芝攤攤手,「走馬燈似,如何休息。」

  筱芝也說:「她習慣獨處,隨她去。」

  「老祝,拜託你。」

  到了門外,老祝才同小姨說:「你看筱芝如何?」

  「控制得極好,難能可貴。」

  「大兒說每個晚上都聽見她飲泣聲。」老祝慎重地說。

  雋芝沉默。

  過一會兒她說:「妊娠時悸懼是非常正常現象,以她的情況來講,借哭泣抒發情緒,無可厚非。」

  「我覺得很難過。」

  「老祝,」雋芝諷刺姐夫,「你一生恨事多。」

  別人要是這麼說,老祝一定反臉,可是這是他俏麗伶俐的小姨,他只無奈地搔搔頭皮,陪上一個苦笑。

  「你來得及時,我怕筱芝患上抑鬱症。」

  「我是算好日子動身的。」

  「小哥哥們來不及等妹妹出生呢。」

  雋芝一到酒店房間便賓至如辭,徹底休息之後,她把當地親友逐一約見,開始正式度假,不到一個星期,已經發覺裙頭嫌窄,長胖了。

  每天晚上她一定去看筱芝三兩個鐘頭,話不多,有時各管各做事,但姐妹倆精神上得到很大喜樂。

  三個男孩子有意外之喜,雋芝阿姨不但不再與他們作對,且有化敵為友趨向。

  老大說:「也許雋姨要集中火力應付妹妹。」

  「可憐的妹妹,我記得踢踢幼時哭鬧,雋姨便伸手去彈她小小足趾。」

  三兄弟不寒而慄,不知該如何保護未出生的幼妹才好。

  「叫雋姨回家吧。」

  「不行,她的水滸傳剛講到九紋龍史進。」

  「噯,那故事真好聽。」

  雋芝莞爾,難怪一千零一夜中那明敏的宮女得以生存,人們愛聽好故事的偏好千年不變。

  故事講到野豬林,易沛充便請放了兩星期假來看雋芝。

  在醫院等消息時,雋芝為孩子們講智取生辰岡。

  筱芝的小女兒要放在育嬰箱內觀察,就在這一兩天內,筱芝情緒失去控制,瀕臨崩漬。

  兩星期後出院,嬰兒必需定期檢查,起碼有一年時間需要密切注意心肺發育,筱芝把孩子擁在懷中不放,筋疲力盡的她哭泣不已,卻不肯將嬰兒交於任何人。

  老祝憤慨地說:「她不肯給我抱。」

  只有雋芝可以接近她們母女。

  雋芝只得搬回祝家與她們母女睡在同一房內照應,特別護士空閒得坐在客廳打毛衣。

  這是雋芝一生中最苦難的時刻,一生優悠的她竟夜照顧一個幼兒,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剛瞌上眼那不足三公斤的小東西又輕輕啼哭,育嬰寶監再三警告;千萬別與新生兒爭持,一哭,使得侍候,否則自尋煩惱。

  她輕輕把她揣在懷中,熱情地撫摸她,待她啜吸那一點點奶水,一方面又得安慰驚怖的筱芝:「是我在這裡,孩子很好,你快睡。」

  第九章

  睡眠不足神經衰弱的雋芝開始祈禱:「上帝呵求你賜我愛心及耐力,不不,上帝,力氣比較重要,賜我無窮無盡大力士那般力氣。」

  不要說是液芝,連雋芝也開始不顧儀容,無故哭泣,每三小時嬰兒如果不作聲,雋芝便跳起來去視看,怕她出事。

  奇是奇在半個月後她居然上了手。

  同嬰兒洗澡時手勢純熟,那小小孩子胖了一點點,手腳圓圓,入水時會得用雙目示意,似在說:「安全嗎?我相信你,別洗太久。」

  五個男人站一旁圍觀,他們分別是嬰兒的父親、兄長、及未來的姨丈。

  此時唐雋芝眼圈黑似熊貓,在火車站裡都誰得著了。

  好幾次她的靈魂墮入夢鄉,兩隻手還緊緊抱住嬰兒,靠在沙發上,張大咀直睡。

  有一夜,筱芝輕輕起床,自雋芝手中接過孩子,雋芝驟醒,以為有人來搶嬰兒,直叫著跳起來,筱芝第一次調過頭來安慰她:「是我,別怕,你且去誰一覺,待我來餵這頓。」

  老祝聞聲滿眼紅筋搶進房來,筱芝沒有把他趕走,反對他笑一笑。

  雋芝放下心來,筱芝痊癒了,她終於從沮喪抑鬱中自拔,雋芝功德圓滿。

  老祝盼望地說:「讓我來。」

  筱芝居然點點頭,把女兒交到他手中。

  雋芝來不及看完全幕天倫樂,她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這是她三個星期來第一次連續睡上五個鐘頭,無論拿什麼來同她換都不幹。

  第二天,雋芝好好地整頓了一下自己,同易沛充外出吸吸新鮮空氣

  在漁人碼頭上,沛充說:「你瘦許多。」

  雋芝懇求,「讓我們速速訂飛機票回家,不然死無葬身之地。」

  沛充笑,「你那一千零一條妙方好似沒有一條管用。」

  雋芝遺憾,「啊你說得再正確沒有,我得向讀者致歉。」

  待真的定下日期打道回府,又依依不捨,雋芝連看護都不信任,頻頻叮囑:「她喝到一半奶的時候會停一停,那不表示已飽,休息一刻,她會再喝,她是一個爭氣的嬰兒,一心來做人.請予她充份合作。」

  三個男孩忍不住問:「雋姨,快活林之後又發生些什麼事?」

  雋芝再也不瞞他們:「我帶了一套水滸連環圖來,我也是邊看邊講,整套送給你們也罷,叫你爹說書好了。」

  「可是他沒有你生動。」

  「我要回家了。」雋芝無奈。

  「你要常常來。」

  他們三男一女擁作一團。

  「雋芝,」老祝突發奇想,「你一生同我們住豈不是好。」

  筱芝斥責:「胡說,雋芝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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