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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看護忽然說:「如果病人因不愉快記憶影響心身,石醫生有權把這部分回憶自病人思維剔除,」語帶恐嚇:「是不是,石醫生。」

  石丙傑很冷靜地答:「是。」

  許弄潮半晌作不得聲。

  看護問:「許小姐,你是自行了斷呢,還是要我們動手?」

  石丙傑屏息等待弄潮的答覆。

  第四章

  她呆半晌,看著天花板歎口氣,「我自己可以處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時間。」

  石丙傑鬆一口氣,「好女孩。」

  誰知接著的是一句:「我們曾經有過快活好時光,我不想一併被醫生洗掉。」

  竟有這樣長情的女子!

  醫生對病人說:「我們亦有一種藥,可以幫你把不愉快記意沖淡。」

  「不用了,我會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諾言,我們會一直督促你。」

  石醫生!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石丙傑眼紅面紅,過半晌才找到一個藉口:「我想你免費幫我設計一座別墅園林。」

  看護笑,「石醫生對每個病人都關懷備至。」

  這時,機械人助理推著輪椅過來,把許弄潮帶到機械部檢查。

  許弄潮握握機械人的手,「我們是同類。」似恢復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傑說:「我馬上就來。」

  機械人與許弄潮交談著下樓。

  看護說:「她只不過是寂寞,許醫生,她需要家訪。」

  我可以做到這點,只是,剛才你對她的恐嚇雖然有效,市立醫院卻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腦部指定部分記憶的手術。」

  「有人做得到。」看護說。

  「是,聽說三年前手術已經實驗成功。」

  看護吁出一口氣,「神秘而偉大的曼勒醫院。」聲音充滿仰慕憧憬。

  石丙傑說:「比起他們若干深不可測、匪夷所思、空前絕後的實驗,這一項清洗記憶的小手術,簡直只好算原始伎倆。」

  「他們那裡大多鬼才了!」看護嚮往不已。

  石丙傑笑笑,「其實人體自有清洗記憶系統,保衛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們自然忘卻。」

  「呀,醫生,可是需時太久,我們在其間吃盡苦頭、」

  石丙傑提醒她,「卻因此學乖。」

  「石醫生,你永遠樂觀。」

  「病人在等我們呢。」

  許弄潮離開醫院的時候,明顯地比進來時振作、

  但是,石丙傑痛心地想,她不能永遠靠醫生看護的鼓勵做人,她必須與外頭的普通人交通、往來,重新成為他們一分子,才能真正痊癒。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學院探訪許弄潮。

  他到的時候她正在授課,他悄悄地坐在演講廳最後一排的角落。

  許弄潮沒有異樣,學生們也沒有異樣。

  石丙傑對建築一竊不通,只聽得許弄潮正在講解一個叫鮑浩斯的名家對後代有些什麼影響,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偶而發問,偶而摘錄筆記,十分正常。

  自遠處看來、許弄潮一張面孔瘦而小,與她身軀的比例不配合,動作因此有點古怪。

  石丙傑默默注視她。

  只聽得前排兩個學生喁喁私語。

  「她從前是那麼漂亮神氣。」

  「再也不能恢復舊貌了,可憐。」

  「她究竟如何應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對她來講,還有沒有用?」

  「她的頭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語氣並無惡意,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過是兩個學生閒談,就能漸漸殺死他的病人。

  談話並沒有中止。

  「你可曾看過古小說聊齋?」

  「聽說有這麼一本書。」

  「裡邊充滿鬼怪的情節:換頭、換心、陽間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離肉身,飛出去幾萬里,看情形漸漸都變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傑不想再聽下去,輕輕咳嗽一聲。

  讀書人到底懂得節制,頓時肅靜下來,專心聽課。

  散課了,眾人魚貫離開演講廳。

  許弄潮看到了石丙傑。

  石丙傑朝她擺擺手。

  「石醫生你怎麼抽得出時間?」她捧著筆記過來。

  仍然是一張乾涸的臉,沒有生氣,連聲線都是呆板的。

  「來,帶我參觀你的閨房。」

  「我就住在宿舍裡,蝸居,簡陋得很。」

  「無獨有偶,我也長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園。

  「此刻又流行與父母同住。」

  石丙傑答:「我並無父母。」

  「對不起,為也一樣,我是孤兒。」

  「我有點不同,我是名棄嬰。」

  許弄潮大大訝異,抬起頭來,真正替他難過,有好長一段日子,她只專心自憐,今天是個突破,原來還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實驗室孕育成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經停止探訪,一直無影無蹤,足月後由醫院撫養成人。」三兩句話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醫院給你?」許弄潮太過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傑十分惆悵。

  「這麼說來,他們並不是輕率的一對,你可曾想過,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處?」

  「我懷疑有一宗意外,」石丙傑說:「令得他們不能前來。」

  「我也這麼想,他倆也許已遭遇到不幸。」

  「他們沒有親友嗎可以聯絡嗎?」石丙傑說出他多年來疑實。

  許弄潮笑了,「親友這兩種人,十分神化,來去自若,有需要的時候,沒法找。」

  石丙傑也笑。

  許弄潮暫時忘記自身苦難,「石醫生,別怪我多事,但,醫院一定有他們詳細記錄。」

  石丙傑搖搖頭,「院方文明,記錄簡單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樣,只具父母姓名、年歲,及身份證明文件號碼。」

  「可以藉此查到他們身份與地址。」

  石丙傑不語。

  許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個倔強的人,在這種要緊關頭一他亦不想強人所難:他們找他容易,要見他,一定會找上醫院來,如不,他不想登門乞求,他情願讓身世成謎。

  太執著了,許弄潮看他一眼。

  這一個眼神,不知傳遞多少同情、瞭解與憐憫。

  石丙傑深深感動。

  沒想到是對方為他做了心理輔導。

  只聽得許弄潮說:「來,請到舍下來小坐片刻。」

  他倆忽然同時成為天涯淪落人。

  弄潮兒的家並非蝸居,住所十分寬大雅致,客廳中一面大窗對牢碧海藍天,令觀者心身舒暢。

  石丙傑坐進一張雪白的大沙發裡,「學校對你不錯呀。」

  許弄潮苦笑,「是我把自己弄得焦頭爛額去爭回來的。」

  石丙傑一怔。

  「意外沒有發生之前,我同常人沒有兩樣,急功近利,好高騖遠,專為芝麻綠豆爭意氣,動輒磨拳擦掌,準備拚個你死我活,同時看中這間宿舍的共有三位講師,我的年資最淺,但是成績比較好,一直鬧到院長那裡,才判它歸我,不知得罪多少同事,獨自得意洋洋,石醫生,老實說,我並非天使,你把我看得太高。」

  石丙傑不出聲。

  「手術後甦醒第一天,我問我自己:宿舍爭來何用?最諷刺的是,上個月才搬進來。」

  「現在不是有用了嗎?」

  「我想把它退回去,鄭講師一家四口,享用率較高。」

  石丙傑不置可否。

  「為甚麼一定要在打擊之後,才能把得失看輕?」

  石丙傑未能回答這個問題。

  請參觀我的身外物,堪稱堆山積海,標準紅塵中癡人,多麼可笑,我還一直以為自己明敏過人,才花出眾,不可多得呢。」

  石丙傑笑了一笑:「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石丙傑注意到她的電腦磁碟及縮微底片資料的確數量驚人。。

  「假使我沒有回來,這一切又有甚麼用?」

  「可是重要的是你已經回來了。」

  「『我』已經回來?我有種感覺,回來的並不是同一人。」

  石丙傑支開話題,「有沒有飲料?」

  「咖啡喝光了,不再需要補充,只餘兩瓶酒。」

  石丙傑笑道:「更好。」他自斟自飲。

  見許弄潮看著他,有點不好意思,自嘲道:「我秘密嗜酒。」

  「工作緊張,喝一點鬆弛一下,無可厚非。」

  「你彷彿很懂得原諒他人缺點。」

  許弄潮感慨地答:「可是我一貫也太原諒自己的缺點。」

  石丙傑待黃昏後才告辭。

  感覺上是病人陪了醫生,而不是醫生陪伴病人。

  他走了以後,許弄潮在客廳裡坐到天黑,她並沒有亮燈,便走進書房,在電腦上寫:「今天下午,石醫生前來探望,真沒想到,那麼渴望與人接觸,那麼希望,他們把我當一個正常人看待,奇怪,以前做正常人時,最盼望與眾不同,一直自芸芸眾生中努力出盡百寶突出自身,如今,真正與別人不一樣了,欲又巴不得做回一個普通人。」

  她伏在電腦鍵盤上。

  回到自己的宿舍,石丙傑掏出鎖匙開啟大門,他也沒有開燈,只靜靜走到安樂椅上坐下。

  剛才竟同一個陌生人透露那麼多心事,不可思議。

  靜了一會兒,他雙目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朦朦朧朧,好對面坐著一個人,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跳起來問:「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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