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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石丙傑握住她的手,「讓我幫你。」 許弄潮一震,手沒縮回來。 「石醫生,」看護提醒他,「你的假期下禮拜開始。」 「取銷假期。」這個時候,許弄潮的學生一湧而入,手持鮮花手風琴,大唱大叫,接老師出院。由此可知,假如沒有家,也必需要有事業,否則一個人就沒有身份。 「許小姐身段比從前好多了。 「她如果再疲勞轟炸我們,只怕大家要吃不消。」 「作弊一定瞞不過她的法眼,慢著,眼睛還是原來那雙吧。」 石丙傑駭笑,他實在不知時下的年輕人已經口沒遮攔到這個地步。 由此可知許弄潮的形象是多麼親切。 只聽得她輕輕說:「我只剩下一個腦袋。」 石丙傑脫口安慰她:「你已比許多人好,許多人根本連腦袋都沒有。」 不知憑地,他忽然想起女友曼曼,立刻慚愧地別轉了頭,大氣不敢透一口。 同一個人在一起,必須全心全意愛護那個人,否則就是出賣了那個人。 他已經不能忠於曼曼,這段感情,實在不宜再拖,他必須找機會表態,盡量妥善地結束它。 石丙傑黯然。 終於要攤牌了。 當下他把許弄潮送到門口。 一路上故意跟在她身後,留意她的舉止,她把四肢運用得良好,但是技工們說得對,九一一型沒有女性特徵,放此許弄潮的步伐爽脆磊落,並非婀娜多姿,不過可能更適合許弄潮的性格。 她上車時抬起頭來看住醫生,欲言還休。 石丙傑說:「努力前面,忘記過去。」 有時候陳腔濫調最最管用。 許弄潮登車絕塵而去。 石丙傑回到會議室,翻翻覆蓋在螢幕上觀看當日火災意外片斷。 這次他有新發現,他留意到許弄潮當日雖然穿著寬鬆便服,但掩不住她原有玲瓏的曲線。 石丙傑低頭太息。 「當心。」 是師傅來了。 孔令傑坐在徒兒身邊,拍拍他肩膀。 石丙傑關熄電視,低聲說:「這不是當心可以預防的事。」 孔令傑看牢天花板,「我一直沒有同你說過,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愛上一位女病人。」 石丙傑聳然動容,跟隨師傅多年,從未聽他提過私事,這難道就是他終身不娶的原因? 「我用盡全力為她醫治超過一年,她終於不治,這件事在我身上造成一道自頂至踵,永遠不愈的傷痕。」 石丙傑一聲不響仔細聆聽。 「真可憐呵,臨終那刻,她輕輕握住我手,依依不捨,我一直沒有忘記那鹿般大眼中留戀之情……丙傑,聽我的話,工作與感情不可混淆。」 孔令傑聲音十分平靜,到底已是那麼遙遠的事了,但是石丙傑聽了,卻雙眼潤濕。 「要愛,挑一個健康的對象。」 待石丙傑回過頭去,他已經退出房去。 石丙傑默坐良久,不能自己,又把新聞片段放出來看。 這次,又有人在他身後說:「好可怕!這是哪出特技電影?」 游曼曼找上門來。 石丙傑冷冷說:「這是真的紀錄片,是我一個病人的遭遇。」 曼曼坐在剛才孔令傑坐過的位子上,「那怎麼可能,她整個身軀已炸成一團蕃茄醬。」 「你找我有事?」石丙傑站起來。 「我剛要訂飛機票與你渡假,間你秘書要準確日期,他卻說你已把假期取銷。」 「是,我抽不出時間。」 「丙傑,你不能一直叫我無休止的等,等,等,等,等。」 「對不起,曼曼,所以我有了決定,我不想叫你再等,我無權浪費你的時間——」 誰知曼曼會錯了意,她喜出望外,「你想結婚?」 石丙傑鼓起勇氣說:「不,我建議分手。」 曼曼忽然停止所有動作,呆呆地看著石丙傑,她終於領悟到男朋友說的是什麼話,卻沒有失態,她怔怔問,「丙傑,有什麼不對?」 石丙傑發覺他要是殘酷起來,也真夠嗆的,他聽見自己 這樣說:「我重視我的工作多過一切,我撥不出時間來給你, 我倆不再會再有進展。」 「可是,」曼曼從來沒有這樣合情合理過,「三年來我從來沒有霸佔過你大塊大段的時間,我一直為你填塞著縫子,雖有抱怨,並無異意。」 石丙傑只能說:「對不起。」 「你有了別人?」 「不,沒有別人。」 「這話是你說的,既然沒有別人,我願意冷靜一段時期,聽其自然發展。」 石丙傑覺得他看偏了曼曼,必要時曼曼的潛質不容小覷,只見她艷麗的臉忽然肅穆,增加了三分尊嚴,不容欺侮。 她說下去:「我自問已經付出不少--」 「對不起,」石丙傑好似已無其他詞彙。 「我不要你道歉,你毋需道歉,我想回家好好想一想,是什麼令你想與我分手。」 曼曼神色倔強而悲哀。 「曼曼,曼曼,你聽我說。」 曼曼伸出手來,摸一摸男朋友的臉頰,轉身走了。 石丙傑在房內不禁抬起頭像只孤寂的狼似嚎叫起來,他明顯地傷害了曼曼,為什麼他們都是輸家,為什麼總沒有人得益? 平時刁鑽放肆的曼曼為何沒有狠狠賞他耳光,痛罵他是個不識抬舉的臭男人? 她突然其來的大方懂事簡直要了他老命。 石丙傑筋疲力盡回家去。 愛瑪來替他開門,見到他,退後兩步,「你看上去可握極了,面無人色就是形容你這種窘態吧。」 他揮揮手,「閉上尊咀。」 愛瑪四隻輪子齊齊往後退,「做牛做馬,換來這種報酬。」不知憑地,一具機械人竟學得如斯嘮叨。 「快決做完你的工夫,速速回家。」 「我還沒有力你煮飯呢。」 石丙傑倒在長沙發上,蒙住頭。 他與曼曼根本不應該開始,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人家是千金小姐,他是勞動階級,她五穀不分,他深諳粒粒皆辛苦,她遊戲人間,他老氣橫秋!這樣的兩個人放一起有何幸福可言。 他除出自己一雙手沒靠過別人,她開口閉口「我去同爹爹說」,趁早了斷好過繼續拖延。 愛瑪把酒杯塞到他手中。 「愛瑪愛瑪,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愛瑪冷冷答:「我打睹你對每個女性都說同樣的話。」 「我早就沒有約會她們了。」石丙傑喝著悶酒。 「你到底有什麼毛病?」愛瑪問。 石丙傑不語。 「抑或,你還沒有遇見你的真愛?」 沒想到給一位家務助理一語中的。 石丙傑歎口氣,「我傷害了游小姐。」 「游小姐?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游小姐堪稱無敵女金剛, 你要與她對敵,段數還差好幾級。」 「不,這次是真的。」 愛瑪冷冷說:「石醫生,恐怕只是游小姐的精湛演技吧。」 「愛瑪,你一直對她沒有好感。」 「彼此彼此。」 「愛瑪,給我放一缸熱水。」 「是,主人。」說得真難聽。 不知道愛瑪的造物主是誰,一定是個尖酸刻薄的電腦工程師。 愛瑪安慰他:「一切都會過去,若干年後,成家立室,兒女爭向叫爸爸抱抱,回想今日的煩惱,又算得什麼。」 愛瑪的身份複雜,現在又權充心理學家兼預言家。 「謝謝你,愛瑪。」 「別客氣,石醫生。」它靈活地退出浴室。 曼曼的演技? 旁觀者清這句話不一定說得對,愛瑪太多心了。 三天後,許弄潮回醫院覆診。 護士即請石醫生。 石丙傑綻開笑容,推開辦公室門,許弄潮聞聲轉過頭來,嚇了石丙傑一跳。 他的病人臉容瘦削憔悴,毫無生機,一雙眼睛呆滯黯澹,不帶一絲希望。 石丙傑連忙蹲到她身邊去,「你怎麼了,有什麼不妥?你是一個勇敢的人,最壞的已經熬過去,如果你不抓住生命,生命就會在你指縫溜走。」 許弄潮低頭不語,比哭更壞的是,她沒有流淚。 「弄潮,弄潮兒,」石丙傑抓住她的雙肩搖,「你聽見我們沒有,請與我們接觸。」 許弄潮一震,慢慢擠出一絲笑容,這正是她傷勢最嚴重的時候,石醫生對她說的兩句話。」 「不要叫我失望,那麼多病人當中,你是最有條件康復的一個。」她必須活得更好。 看護扶著她躺到病床上接受檢查,同時把各式儀器管道接上。 石醫生凝神看螢光屏打出來的統計數字,「嗯,新陳代謝率略低,請提高點三巴仙,難怪病人情緒低落。」 這時他忽然聽見許弄潮低聲說:「他甚至不來看我。」 石丙傑一愣,即時明白了,反而放下心來、原來不過如此,他笑笑,「世上有兩種人,有一種見義勇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另一種遭遇危難,立即退避三舍,撇清為上。」 看護握住許弄潮的手,「聽石醫生的話。」 「後者連姓誰名甚,我們都不必掛念。」他的確不知道那個小生叫什麼名字,根本懶得問。 「他連電話都不撥給我。」 石丙傑夷然,「你有什麼損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