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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叮噹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本正經地說:「誰還見過沉魚落雁的美人兒不成?心術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費那麼多功夫。」

  「你最近在寫什麼?」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腦後。

  「比較金庸武俠小說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噹說,「很吃力。」

  「真的?」我說。

  「我畫了一個圖表,先將金庸筆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詳細列出來,非常的費勁,但異常的有趣。」

  「是嗎?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閒人,幾時做好給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發覺金庸筆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膚,白得透明白得吹彈得破。」

  「呵?新發現。」我有興趣。

  「略黑就成為次貨。」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膚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館中陳列的宋瓷,白得透明,應該是那個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頭長髮。」叮噹笑,「越長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頭黑髮……我回憶著,心中不禁一陣涼。聊齋誌異中的女鬼,香雪海渾身就是帶著這種詭秘的神態。

  「……所以現代的女性,蓄短髮,曬成太陽棕,全不合規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這項研究,最要緊給我一份。」

  「一一你在想什麼?」叮噹問。

  「沒什麼,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兩忙。」我說,「我想我們也該結婚了。」

  「結婚是件非常麻煩的事,要籌備良久,我懶得很,提不起那個勁,最近我找到上海申報的一疊合訂本,正在細細查閱,沒時間。」

  「三十年後,你是會後悔的。」

  「後悔什麼?」叮噹問,「餘生晚也,只能在申報上看到阮玲玉出殯的情況?」

  叮噹的嘴巴,誰夠她來呢。

  當夜我送她回家,在長沙發上看雜誌,忽然覺得客廳太大太靜,如果有三五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奔來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樂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們被生下來,歷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為了令大人獲得些樂趣。

  然而也顧不得了,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雜誌「啪」地落在地上。我朦朧地想:他們每年選出來的玩伴都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金長髮、雪白的皮膚,長挑個兒,覆碗似的胸脯,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我漸漸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雙充滿靈魂的眼睛,精光燦爛地逼視我,我如仰視太陽,雙眼炙痛得張不開來,滿眶淚水,無法抑止。

  猛然驚醒,發覺頭上的檯燈對著自己的臉,不禁啞然失笑。

  我把勞累的身子拖入房內,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著?那不過是因為閣下還沒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運動量,保證人站著就能扯鼻鼾。

  叮噹也沒有失眠的毛病,她實際工作時間雖短,卻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貪玩,很快就累。

  她並沒有一般文人傳說中那種半夜寫稿的習慣。伊每天早上准七點起床,最多下午睡個中覺,是非常規律化的一個人,我很佩服她這一點。

  像我們,死活九點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闆監督,沒奈何,受人管,不得不聽話,叮噹的自律卻更難得。

  過不多久,是叮噹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壓驚。

  這一次更不例外。

  她說:「我到底什麼歲數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麼活下來的?」大聲疾呼,以手勢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廳為她設壽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夠新鮮,是晚忘了替她預定三文魚,白酒換來換去,不問哪只牌子哪個年份都是酸的。終於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兼夾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罷。

  每次同叮噹過完生日,我整個人殘掉。

  別說我不肯為愛情犧牲。

  此刻叮噹向領班投訴:「你們的椅子不舒服……白蘭地酒杯不夠大……花不配顏色。」

  領班耐心地微笑聆聽:「是,凌小姐,你的意見很寶貴。」

  凌小姐還是生氣,「還有你的態度太虛偽。」

  領班十分尷尬。

  我說:「不要理她,她在慶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嶗叨。」

  凌叮噹險些將龍蝦湯潑在我頭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麼?」

  「年紀。」

  她差點兒嗆住。

  「至少你有我,叮檔,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試想想你既沒有我又三十歲,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噹狂咳起來。

  「喂,別失儀,許多人在看你。」我誇張地探視四周圍。

  目光落在遠處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在注視我與叮噹。

  這雙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顯得不似人眼,像貓科的動物,最似一對豹子眼。

  誰呢,這麼陌生又這麼熟悉,我用神在暗裡捕捉雙眼的主人,漸漸獲得一個輪廓,呵,是她!黑衣黑髮——

  是香雪海。

  她獨自坐在遠處,她的保鏢並不在場。

  我渾身不舒服起來,她的目光使我起痱子疙瘩。

  叮噹問:「大雄,什麼事?」

  「沒什麼,來,我們乾杯。」

  「大雄,你看到了什麼?毒蛇?」

  我放下杯子,再看向那個角落,她已經不在了。

  我說:「這頓飯吃足兩個鐘頭,好散席沒有?」

  叮噹找人結帳。

  領班說:「香小姐已經付過賬。」

  我一怔。

  叮噹問:「誰?哪個香小姐?」

  我說:「你把鈔票還給香小姐。」我立刻決定不領這個情,「我們並不是朋友,再拿帳單來。」

  叮噹莫名其妙。

  我低聲說:「香雪海。」

  「她!」

  我說:「我最討厭霸道的女人,女人聰明伶俐愚蠢十三點皆不要緊,發點小脾氣使性子意志脆弱更屬瑣事,但我受不得女人霸道。」

  我放下鈔票給領班,與叮噹離開。

  我懊惱地說:「老碰見她。」

  「香港地方有多大?」叮噹笑。

  「你曉不曉得她像只烏鴉?不祥之兆。」

  「亂說。」

  自然我是亂講,不過這也證明我對香女士的惡感。

  叮噹一直不明所以,「城裡無聊的女人極之眾多,社會沒有她們作點綴將變得很枯燥。」叮噹說。

  她說得真容易,因為她躲在家裡便可,不必出去敷衍這種女人便可。

  那頓晚飯之後,我以為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香雪海。

  但事與願違。

  因為叮噹忽然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她本是個大快活,我於是就意味著有什麼不妥。

  開頭她還推說是小事情,不久便煩惱形諸於色。

  「說來聽聽,講不定我可以幫你。」

  「本來是很小的事情,小人當道。」

  「誰是小人?我替你報仇。」我笑。

  「你知道陸師母的小型孤兒院——」

  「哦,這兩天你與社會福利發生密切關係?」

  「遲些兒再調侃——陸師母那裡的經費少六萬塊,這膳食部分一向由宇宙電腦公司包下來贊助,今年開會,我義不容辭,便拍胸口應承代他們申請,誰知宇宙公司新上任的公關好不麻煩,吞吞吐吐的不給答覆,一日推一日,陸師母又心急,使勁地催我要贊助人的復函,把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勿做中,勿做保,難道你沒聽說過?」我笑,「大不了這六萬塊當作你私人捐助。」

  「我也這麼想,但當初見是為孤兒院辦事……」

  「我四處同你打聽打聽那老闆是什麼人,撥點時間與他親自通話不就行了。」

  「那老闆與公關一鼻孔出氣,根本不回電話。」

  「該死,叫鼎鼎大名的女作家凌叮噹受氣?簡直豈有此理,可惡之極。」

  「這件事你要幫我就得快,否則我就要開私人支票了。」

  「是,是。」我打恭作揖。

  我很瞭解這種拾著雞毛當令箭的小職員,你得過他那關嗎?他就把來人玩到盡,施展他的權力,哪怕是看管廁所門口,一人當關,萬夫莫敵,旁人有得閒氣受的。

  對於這種人,身為藝術家的叮噹,自然如老鼠拉龜,不知如何下手了。

  其實很簡單,將他的大老闆揪出來說話便可。可喜的是,通常真正的大老闆,一定是舉止合理,頭腦清醒的人物,否則他爬不到那麼高。

  宇宙電腦公司……

  我層層的查上去。最後得到的消息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你道真正的老闆是誰?是此刻香雪海所擁有的香氏企業。

  我已經把支票本子掏出來,打算簽出,解決叮噹的難題,一想這是原則問題,不可就此罷休,於是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香氏秘書處求見。

  秘書小姐的聲音非常動聽,叫我等三個星期。

  我啼笑皆非,「喂,我不是排期等算八字,你同香小姐說,我叫關大雄,我們見過面,有急事跟她說幾句話,十分鐘。」

  秘書很溫柔地跟我來一招,「可是很多人都說認識香小姐呢,關先生。」

  又是個小鬼在擋路。

  我說:「你通報不通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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