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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叮噹果然馬上護著趙三,「他是好人。」 我點點頭,「所以才怕他構成威脅,如果他是壞人,我怕什麼?」 「關大雄,你也懂得怕?」叮噹哈哈大笑。 我瞪她,真樂,女人最高興的時候,恐怕就是知道男人怕失去她的時候。 「你去找趙三幹什麼?」 「跟他去見香雪海。」 「呵,原來如此。」她點點頭,「黑衣女叫香雪海。」 「純粹好奇心。」 「省省吧,越描越黑。」 我說:「你也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再愛第二個女人。」 「你這麼說,大雄,我很感動,可是你知道我這個人,我絕不會為感情要死要活,你是自由的。」 「他媽的。」我罵,「我同你交心,你卻嫌腥氣。」 她仰起臉笑。 我們結帳,在街上散步,叮噹忽然說—— 「香雪海這個女兒,是香企國跟一個女人在外國所生。那年香企國已經五十歲。」 我怔住,「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她聳聳肩膀,「為滿足男友的好奇心,四處打聽。」 我喜悅,「再說下去。」 「香雪海一直住在蘇黎世,不與他們本家的人來往。」 我說:「趙世伯也這麼說。」 「她三十二歲那年,香企國去世,將香港給她。」 「一一香港?」 「也不算誇張了,此地有什麼事業背後沒有香氏?人家一向處在幕後,不喜出風頭而已。」 「那麼說,她今年約三十三四歲。」我頓一頓,「結過婚沒有?」 「沒有,查不到資料。」 真沒想到叮噹知道得比趙世伯還多。 「如今香氏可以改變作風,耀武揚威了。」我說。 叮噹搖搖頭,「不,香雪海回來已有一兩年,她並不喜招搖,你連碰她三次釘於,純屬巧合。」 「真的?」我不置信。 「有時候是你自己送上門去的,」叮噹呼出一口氣,「像硬讓趙三帶你出席會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沒有這樣嚴重吧。」 叮噹不語。 「她是否非常非常有錢?」我問。 「那是不用說了,趙三以前說過一句話,那是:要上班工作的人,全部不算得有錢。還在掙,當然是不夠,到夠了,自然不再賺。」 「也許有人像你,叮噹,少少也認為足夠?」 叮噹微笑,「我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例外。」 「咄!從沒有聽過一個人如此讚美自己,文人的通病。」 叮噹說:「你應該知道我從不與其他文人來往。」 「文人相輕。」 我同她抬槓是抬定了。 有福氣便抬一輩子。 見香雪海的日子愈近,我便愈興奮,明知她也不過是一個女人,兩隻眼睛,一管鼻子,一張嘴巴,但是卻還是止不住地投入。 會議時間九點半。 這說明她是一個能夠早起的女人。 趙三說這例會三個月一次,商討些行政策略,有關航業統戰行動必須一致,是以行家與行家事前必須有默契。 我是他的秘書,並無發言機會。 到達會議室,我立即明白趙世伯的意思。 屋子全部窗都被封密,以人造光線代替。 現在一般的辦公室流行以盆栽花卉裝飾,這裡卻什麼都沒有,只備一張寬大的桃木桌子與相配的十二張椅子,除此之外,只餘必須的紙筆煙灰缸等雜物。 一件裝飾品都無。 牆壁上連畫都沒有。 多麼詭異的辦公室。有人把寫字樓裝修得似溫室,也有人全套粉紅,看上去像廁所潔具,口味各有不同,無可厚非。但這一間,坐久了就渾身不舒服,說簡陋呢,傢俬明明名貴非凡,但卻像處處告訴人:此非久留之地,故此一切從簡。 不到十分鐘,各路大亨紛紛駕到,分頭坐下,留下首席,看來香雪海是今天的主角。 九時三十五分,全體人馬到齊,獨欠這個神秘的女子。 我很替在座諸君叫屈,全部年近古稀、身家過億,有福不享,早早跑來巴巴地等待一個刁鑽古怪的女人向他們發言。 我把腦袋晃了兩晃。正在這個時候,大門一響,一個女子踏步進來。 我立時提起精神,發動眼部全體神經細胞,盡情吸收。 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中等均勻的身材,頗見苗條,一身黑衣,不戴首飾,趙世伯可說得對,她長得並不漂亮,平凡的典型的東方面孔,平扁的五官,但是……。 但是趙世伯忘記提及她的眼睛,她的一雙妙目不但晶光四射,而且蘊含著說不清的複雜感情,在短短數十秒內便看出陰晴不定。這樣的眼睛襯在一張普通的面孔上、更顯得突出。 我呆視她。 她的目光一掃會場,在主席位上坐下來。 不知為什麼,她的黑髮是濕的,更襯得皮膚有一種陰沉沉的白膩。她沒有化妝,面孔與嘴唇都沒有血色。 香雪海開口:「會議宣告開始,有話請說。」 聲音也並不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幾乎每個發音正常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聲音一一甚至不是難聽,沙啞喉嚨有時候更見性格。 我大大的失望。 幾次三番刁難我的女人,竟如此不起眼。 蠻以為她長得不美不打緊,至少要野性難馴,穿著皮衣皮褲進會場來,隨時取出長鞭,響亮地在我們頭頂「啪」的一聲掠過。 我舒一口氣,反高興。 在座的大亨老翁們紛紛發言,我打算再坐十分鐘便藉故告退,剛預備打呵欠,忽然見到大門推開,進來一個年輕小伙子,他對在座諸人視若無睹,提著工具箱走到主席位旁,打開工具箱,取出一方白布,圍在主席身上,大伙愕然而視,不知發生什麼事,而那小子提起梳子與剪刀,竟然全神貫注地替香雪海修起頭發來。 眾嘩然。 在開大會當兒修頭髮! 侮辱過於侮辱。 趙三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只聽得黑衣女說:「請繼續發表意見。」若無其事的聲調。 我想在她雙眼中尋找蛛絲馬跡,但什麼也找不到。 房內剎那間肅靜,只聽得新潮少年運剪的聲音。 怪異透頂。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什麼益處? 趙三第一個打破沉默。 「香女士,如果你沒有空,會議可以改期。」他的聲音嚴峻。 香雪海答:「我不是沒有空。」 「那麼請理髮匠出去。」趙三忍無可忍。 「他又不妨礙各位,何必出去。」 另一位會員說:「香女士,這是一次嚴肅的會議。」 香雪海那寶石似的眼珠,流動一下,微微地笑,「理發不是不正經的事,戚先生。」 又有一位中年人說:「香女士,一心不能兩用。」 香雪海有點不耐煩,「各位何必固執,會議繼續。」 趙三揚聲說:「香女士,我退,待香女士精神略佳的時候,我再應召前來。」 他不待香氏答覆,向我使一個眼色,我倆一起站起來。 這個叫香雪海的女人冷笑一聲,「趙氏不顧損失?」 我忍無可忍,覺得應助趙氏一臂之力,便回一聲冷笑,「趙氏損失得起!」 舉座皆失色。 我與趙三開了會議室的門,拂袖而去。 我倆一直沉默,直到走在街上。 可愛的陽光熾熱地沐浴在我們身上。 「恐怖的女人,」趙三喃喃曰,「就差沒在額上鑿字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是我看不起女人,」我罵,「女人實在不是東西,十個有九個患權力狂,一點點抬頭,便欺壓別人,圖做慈禧太后,目中無人,喪心病狂,女強人大半不可理喻,通通應該打三十大板,」補一句,「打在屁股上。」 趙三說:「真是心理變態,虧伊想得出,當眾理髮。」他悶悶不樂。 我也很掛心,「剛才她說到損失,會有什麼損失?」 「失去一手資料的損失,你應知道現在做生意似打仗,情報準確,下手狠辣是八字真言,不過不怕,我們自然有辦法應付。」 我搖頭,「那些德高望重的前輩,哪一個不在本家呼么喝六,巴巴地跑到金玻璃大廈去受她的氣。」 趙三莞爾,「活該是不是?有時也覺得很痛快。人到無求品自高,偏偏那些人那麼有錢還那麼貪,這麼大的年紀還看不開。」 「人為財死。」我感歎。 「叮噹是正確的。」趙三說,「一個人窮其生,可以花得掉的錢是有限的。」 「別老把我未婚妻的名字掛在嘴邊。」 「你們幾時結婚?」趙三問。 「婚後我們打算生五個孩子,所以現在還不是時候。」我說,「你可知道生育教養五個孩子的費用?天文數字。」我補一句,「錢還是有用的。」 「替我問候她。」 「省得。」 叮噹說得對,這次的侮辱由我自招。 叮噹問我香雪海的真面目。 「除出一雙眼睛,一無是處。」我說,「趙世伯是那種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樣子甜,年紀輕,一團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無機心,所以他給香雪海零分。」 「你呢?」 「負六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