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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孫雅芝怎麼騙你?」我查根問底。

  老三激動起來,「大雄,原來她已是兩子之母,大雄,那個大孩子已經八歲,她騙我。」

  八歲?真看不出來,我聽了倒也一怔,保養得那麼好,真不容易。

  我安慰他,「她沒有騙你,她只是沒把真相說出來而已,這其中有很大的分別。」

  「孩子與那男人一直住在馬來亞檳南,」趙三嘔心,「那男人把結婚證明書及孩子的出生紙全帶來,想敲詐一筆,我叫他回家,把孫雅芝也帶著走。」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今早。」

  「你一一不能愛屋及烏?」我試探。

  「她騙我,我不能原諒她。」趙三咬牙切齒。

  「她開頭有說明她是聖處女嗎?來,來,老三,我們做人總得公道一點呀。」

  「錢全在她手上,我現在不文一名,我老子要是趕我出去,我就完蛋。」

  我瞪著趙三,這根本不是與一個女人分手的原因。

  多少男人為女人傾家蕩產,含笑飲砒霜,還不是深深地愛著,趙三在那裡亂找借口,這其中別有隱情。

  「你現在想怎樣?」我問。

  「我先要得到父親的寬恕。」

  「那太容易了。」

  「我決定與雅芝分手。」

  我調侃他,「你想清楚了?錢是要不回來的。」

  他擺擺手,「錢我不計較。這女人太醜惡,太醜惡,我以後都不要見到她。」

  不久之前的安琪兒,此刻變為魔鬼。

  他重新把頭藏在膝蓋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著。而這痛苦,也正像公子哥兒一切的痛苦,至多能夠維持七十二小時。

  趙老爺穿著真絲的唐裝衣褲,飄飄然從外回來。

  「哼,」他說,「回頭了嗎?」掩不住的喜色。

  我說:「回來就算數,往事一筆勾銷。」

  「花掉我三千萬,就這樣算數?」趙老爺說。

  我笑說:「罰他在廚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萬買一場春夢,」趙老爺感慨,「當初我賺第一個三十萬,簡直要我老命。」

  「罰他到日內瓦或蘇黎世去面壁思過罷。」我說。

  趙老按下電話鈕,跟管家說:「替我接衛斯理先生,說我悶極,想聽他說有關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趙老,我也想知前世怎麼會欠下這種兒女債。

  「大雄,謝謝你,這裡沒有你的事了。」趙老跟我說。

  我禮貌地告辭。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萬,趙三確有付出代價,孫雅芝這樣的女人,三五十萬都是巨款,殺雞焉用牛刀,真冤。

  叮噹不在家,一檯子的縮微型錄音帶。

  我無聊,隨手放進錄音機裡聽,是叮噹的聲音。

  開頭我覺得好笑,她彷彿在自言自語,聽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個人說話,她叫那個人「醫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醫生,可憐的叮噹,她有什麼煩惱?

  叮噹說:「……我結婚。」

  醫生唔地一聲。

  「但是這個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說下去。」

  「說他壞,他又不壞,說他好,他又不好,他沒有太大的本事,沒有太多的金錢,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他只僅僅懂得照顧自己,而我需要的,是一雙強健的手臂,可以供我倚靠。」

  叮噹的聲音是悲哀而失望的。我聽得愕住。她在說我?太可怕了,這個模稜兩可的人,竟是我嗎?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如果不結婚的話,又不知道嫁給誰。」

  「也許再等一下,會有更好的機會。」

  「不——」

  我按停了錄音機,震驚至不會說話。

  天哪,我以為叮噹深愛我,我的一切缺點在她眼中也屬於優點,誰知道她對我竟如此猶豫,我原來不是她可托終身的喬木。

  我整個人如泡在冰水裡似的,不住地顫抖。

  我提不起勇氣再聽下去。

  吵儘管吵,我滿心以為咱倆仍是城裡的一對壁人,我沒料到一切創傷已留下疤痕。

  我深深地抽香煙,並在室內踱步。

  也許我們還應當冷一冷,思量清楚。

  這時叮噹推門進來,捧著兩大包水果罐頭之類的東西。

  她的直髮仍然烏亮,她的粉臉還是那麼雅致,她的才華也沒減少,忽然之間,我發覺她戴著面具,我呆視她。

  她放下東西,一開口便說:「趙三跟孫雅芝拆開了。」

  我連忙鎮定下來,慌忙間自懷中掏出我的面具,貼著面孔戴上,保護自己。

  我轉過頭去,「我已經知道。」

  「一城人都知。」叮噹說,「都說趙三是個笨蛋,他不是不該花錢,而是不該花那麼多錢,就像給小費過度,非常老土。」

  「到底這些輿論發自什麼人的嘴巴,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勤於鍛煉他們的嘴皮子?」

  叮噹坐下,「我去找過房子,」她找香煙,「都貴得不得了。」

  「你在哪裡找?」

  「銅鑼灣山上,蓮花宮木屋區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萬,而且得一次過付款。」她苦笑。

  我坦白地說:「我沒有這個錢。」

  她疊起手,「我也沒有。」

  「叮噹,買這麼貴的房子,除非是很富有,否則是划不來的。」我盡量婉轉。

  她看我一眼,「還是孫雅芝有辦法。」

  「像她那樣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夠坐家中安享晚年,真是強人中之強人。」叮噹說。

  我站起來,「叮噹,你是說笑吧。」

  「當然說笑,」她連忙掩飾,再套上個面具,「難道還羨慕她不成?我不信社會真勢利到這種地步。」

  我問:「依你說,這個婚禮要花多少?」

  「我不大清楚,一間可以在那裡安然退休的房子,總不能太過毛糙。」叮噹有點氣餒。

  「我去電報與父母商量一下。」

  「也好。」

  我們之間是死寂的靜默。

  真的有點不對勁,以前要說什麼話都可以,現在雙方都不願多講。

  「我去切水果。」叮噹說著往廚房走去。

  我用手托著頭,想起香雪海黑色喬其紗的裙子,吊帶上綴著些許亮片,襯托起她雙目中的光華,洞悉我內心。

  我喉頭有點乾燥,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

  雖然說我好不算好,壞不算壞,大致上我還是個老實人,一心不能兩用。

  我歎息一聲。

  叮噹的背影仍然那麼苗條,她的白衣在微風中飄揚,她轉過身子來,捧著的水果盆子上佈滿七彩繽紛的熱帶水果。

  照往日我會笑著去找照相機為她拍照,但今日只微微地牽動嘴角、

  她遞給我一半剝開的石榴。

  我最喜愛的水果是石榴,喜其神秘及美麗,一顆顆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醜陋的硬殼內,剝開才能獲得喜悅。

  叮噹吃著那另外的一半,有幾滴汁水濺到她白麻布裙子上,石榴汁是洗不脫的,但叮噹毫不在意。

  我惋惜地想:數千元一套的衣裳呢……忽然之間我醒悟到叮噹的生活其實是非常豪華的。

  叮噹奢侈得含蓄,很多人——包括我——都忽略過去。

  我吃驚。

  供養這樣一個妻子,是我能力所及嗎?

  半隻石榴在手中,忽然重似一塊大石。

  供給一個藝術家……她的工作是神聖的,但是卻不賺錢,她的脾氣固執怪癖,她的品味獨特高貴,旁人都得容忍……藝術,多少的任性假汝之名而行。

  我們真能白頭偕老?

  叮噹詫異地問:「你怎麼了,大雄?」

  「天氣太熱,明明睡足八小時,卻還覺得累,有種中暑般的感覺。」

  「那麼再休息吧。」

  「我告辭。」

  放下石榴子,放下面具,我出門去。

  我並沒有得到休息。

  孫雅芝前來探訪我。

  她帶著她兩個孩子,那個大的跟她一般高大,看樣子足有十一二歲,而不是趙三所說的八歲,真是騙局中的騙局。

  她說:「……我只是路過……」但為什麼路過我家?

  她穿著黑色花鑲金邊的傘裙,額角上別著白花,金色鞋子,黑色魚網襪,一隻銀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沒等到夜晚就用出來了,渾身打架。

  但孫雅芝得天獨厚地長著張姣好的臉,大眼睛楚楚可憐。

  兩個孩子很乖,靜靜坐在一角。

  她沒頭沒腦地解釋道:「那時我等錢替母親治病。」

  我點點頭,彷彿什麼都知道的樣子,其實整件事沒有人明白,包括趙三在內。

  「孩子的事……那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

  我想:但兩個也太多了,錯一次還不夠?不過這關我什麼事呢?我不便說什麼。

  孫雅芝說:「現款已經用得七七八八,他也不是小氣的人,房子是我的名字。」

  「他不會叫你歸還的,你放心。」

  孫雅芝維持緘默。

  我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安慰她。

  她抬起頭來,「大雄,你也不必太難過。」

  我揚起一條眉毛,我不懂她在說什麼,但沒有追究。

  她說:「我根本沒有企圖過要嫁入趙家的門,」停一停,「有錢有自由,豈不是更好嗎?」

  我說一句:「孫小姐,你算是很幸運的。」

  她微笑,「是的,我知道,他對我很大方。」

  「所以,以後你也不要再給他麻煩。大家好來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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