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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我這樣,香關注我,多過關注她自己。

  現代人已經沒有這樣難能可貴的感情,人人都忙著自愛。

  「你還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連忙站起來。隨著他們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撥電話到周恩造醫務所去。

  說明來龍去脈,我問醫生:「為什麼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動輒折斷?」

  我的聲音中透著真實的關懷,相信周醫生也聽得出來。

  他笑一笑,「關先生,我很少在電話中作診斷。」

  「那當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沒有事。」

  「石膏過一兩個月便可拆除了。」

  「多麼不便。」

  「是以要特別小心。」周醫生說。

  我說:「真是天有不測風雲。」

  「關先生,再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周醫生,香小姐似乎時時來探訪你?」

  「她是一個聽從指示的好病人。」周醫生說。

  我實在不方便再說下去,便知趣地掛上電話,心中存著斗大的疑團。

  下班時趙老爺派司機來接我。

  他說:「街上每個人都說你與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說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聲。

  「她派私家偵探盯你,證據確鑿。」

  「她是否在收集證據要同我解除婚約?」我問。

  「這要問你呀。」

  我說:「至今她還未把戒指送回來。」

  「大雄,一人不能踩兩條船。」趙老爺說。

  「趙世伯,你說得對。」我歎息說。

  「若是為了一本書而鬧翻,太不值得,這裡頭恐怕還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別人的事,趙老爺當然頭頭是道。

  我用手托著頭。

  「香雪海,她對我有好感,」我說,「沒有其他,我只想略為回報。」

  「你公司裡的速記小姐對你何嘗沒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說得很對。」

  「知道什麼是對沒有用,你總得往對的路子開步走呀。」

  我彷徨無措,看著車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愛上香雪海?」趙老爺關懷地問。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與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輪椅裡的時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說。

  「你又不是她的醫生,」趙老爺不以為然,「何必找這種借口。」

  想起來我說:「她的醫生,正是孫雅芝家的骨科醫生周恩造。」

  「周醫生根本是她介紹給孫家的。」他什麼都知道。

  「是嗎?」我內心彷彿觸動了什麼。

  「大雄,我們別說這些無關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噹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個人乖張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當然,她以往是多麼可愛的一個人,因感情受波折,變得荒誕不經,整日閱讀私家偵探的報告……」

  「且慢,就是那本書害她!」

  「一本書?」趙老莞爾,「你願意相信?」

  我頹然答:「起碼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來都是社會的錯。」趙老說。

  我忍不住問道:「叮噹到底怎麼樣?」

  「照她目前的心情來看,那本書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寫不出來,整日以黑咖啡與香煙度日,大雄,你也太不關心她了。」

  「什麼?」我大出意料,「我以為——」

  「這麼多年,你連她的脾氣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豬腦:未婚夫搬進另外一個女人的家去住,她還能著書立論?」

  「我與香雪海是純潔的。」

  「得了!」趙老瞪著我。

  「我要去見叮噹。」我很衝動,「我決沒有做任何對她不起的事情。」

  趙老簡直沒我那麼好氣:「說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宮砂,你好好地準備吧。」

  在常人眼中,我確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但叮噹應當明白。

  趙老說:「你不能要求一個女人在這種關頭上明白你,試問事情能不能夠調轉來呢?」趙老說得對,他一向關心我們。

  車子在叮噹家門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為人難的痛苦。

  我下車。

  叮噹隨門鈴聲出現。

  趙老說得對,她瘦了許多,胡亂穿著件棉紗球衣,老布褲皺成一團,正在抽煙,見到我,一聲不響。

  我想:不趕我走就好。

  倔強的叮噹。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們別鬥了,我投降,叮噹,我不再去見香雪海。」

  她捺熄香煙,過來抱著我的腰,將頭埋在我胸前飲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要緊關頭一張文憑與數本著作簡直擋不住什麼。

  我還以為她在享受這場鬥爭,原來完全相反。

  當下我們言歸於好,一切誤會隨她的淚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無條件投降。

  那夜我問她:「書呢?你那本書恐怕可以寫三集,資料爆棚。」

  「什麼書?」她反問。

  「咦。」我詫異。

  「誰還能寫得出什麼鬼書?趁月黑風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檔是正經,差點連未婚夫都不見了。」她沒精打采地說。

  我略為感動,「做女人為家庭,難免有所犧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說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說。

  我不響。

  我的心去到很遠:泳池邊,影樹下,最後的蟬聲漸漸沙啞,香雪海穿著黑衣坐輪椅上等我去看她……

  我有點不安。

  叮噹憔悴的面孔同樣使我難受。才兩三個星期不見,她已經落形,本來那麼愛打扮,現在不修邊幅。

  我吻她的手,「你放心,我回去向趙三辭工。」一勞永逸最好。

  叮噹怨道:「都是我不好,鬧得這樣大。」

  我惆悵地笑。

  言歸於好——我們真的言歸於好?只怕好字當中夾著黑蝴蝶的一隻翅膀。

  懸崖勒馬不是容易的事,我佩服自己的定力。

  我叫自己放心:公道一點,關大雄,叮噹沒有你就差點,人家見不見你無所謂,還不是照樣喚風使雨,黃金女郎,花訊年華,會沒有男人?到了八十八歲也不愁。

  但她對我……是特別的,並不是我往自己的臉上貼金。

  我向香雪海呈辭,她立刻寫了六封以上的介紹信薦我往各大財團的組織去上班。

  我喃喃自語:「不是說追求我嗎?」

  大概是一場誤會。

  在能夠收科的時候停止,最幸福不過。

  叮噹確有為她的工作收集資料,除了筆記、圖片、舊相片,還有一卷卷錄音帶,都與趙氏有關,不過她已經不打算寫這本書,盡拖著,沒有明顯表示。

  我勸她:「退回訂金算了。」

  「怕只怕他們不肯罷休。」叮噹苦笑。

  「那麼拖到他們認為你江郎才盡。」

  「我根本沒有什麼才。」她說,「文章的好壞有什麼標準?自捧捧人。」

  「你也不必在忽然之間心灰。」我說,「儘管寫下去,當作是一場消遣,無可厚非。」

  「我想結婚。」

  「女人在事業不如意的時候往往想到結婚。」我撫摸她的頭髮。

  叮噹說:「真的想休息。」

  「結婚是休息?」我笑她,「你負責去找房子買傢俱僱傭人吧,你去呀。」

  「明天開始。」她掠掠頭髮。

  我們確有結為夫婦的緣分。

  香雪海並沒有再在我四周出現。但我與她通過電話。

  她以一貫的聲調說:「要結婚了?」處變不驚,猜不到她心意。

  「是。」不知怎地,我聲音中並沒有太多的喜悅。「你的腿呢?拆石膏沒有?」

  「希望我與你之間沒有誤會?」

  「不會。」

  「待我身體方便時再聚。」

  「再見。」我說。

  我對她,戀戀不捨,萬分惆悵。

  星期一早上九點半,正在開會,十多個經理正在濟濟一堂,面對一桌的文件,董事正在滔滔發表偉論當兒,會議室門「碰」的一聲撞開。

  進來的是趙三。

  我第一個交替反應是迅速站起來。

  趙三的雙眼血紅,他沙啞著聲音,「大雄——」

  我連忙走過去扶住他,一邊對會議中其他的人說:「對不起,我要早退,對不起。」

  我半拖半拉地把趙三揪出會議室。一邊埋怨說:「前幾天見你,還頭頭是道,正樂乎呢,你有間歇性癲癇症還是怎麼的?」

  他握緊拳頭,雙眼欲滴出血來,「大雄,雅芝騙我!」

  「啊,是她。」我反而放下心來。

  她騙他是遲早被發現的事,這年頭有人會愛昏頭,但不是孫雅芝。

  「她如何騙你?如果不介意,儘管說出來。」

  「我要回家。」他說。

  「回誰的家?」我問。

  「回爹爹處。」他用手掩著臉。

  「好,我陪你回家去。」浪子回頭。

  咱們倆真是難兄難弟,大哥別說二哥,全不是人才。

  當下我會議也不開了,乘機與趙三打道回府。

  趙翁出外與朋友下圍棋,不在府裡,下人們見到少爺返家,均告大樂。

  趙三低著頭懺悔,「我根本不應離開此地。」

  我仰起臉,「不,趙三,這話不公平,你在外這段日子,多多少少享受過,你不能一筆抹煞孫雅芝一切好處。」

  「現在只剩下無窮的煩惱。」他喃喃自語。

  那口氣真酸腐,像那種失戀的窮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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