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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萬亨也覺得意外。

  他以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強壯,萬亨深深歎息一聲,這一定得自父母遺傳,他們飄洋過海歷盡千辛萬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氣。

  他到萬新的宿舍打地鋪。

  萬新問:「去了何處?」

  「同一女孩吃飯。」

  「看,大丈夫何患無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窩了。」

  「現在還尋不尋人?」

  「我還是要找她出來。」

  「為著什麼?」

  「問清楚。」

  「真是傻子。」

  「是,」萬亨承認,「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時潛水捉鮑魚,閉氣至面孔發紫胸口痛的也是你,還差點昏死,叫老媽擔驚受白。」

  萬亨不響。

  「聽說軍隊甚為黑暗,可是真的?」

  萬亨一征,一個賭檔巡場還怕黑暗?他失聲暢快大笑起來。

  萬新悻悻然說:「你心情大好了。」

  萬亨見一隻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過,丟出一隻鞋子,可是沒扔中。

  萬新換一件衣服又出去繼繽下一場。

  近天亮,他聽得他回來,門外好像還有壢壢鶯聲。

  傷心人都別有懷抱。

  萬亨醒來已不早,可是萬新猶自扯鼻軒。

  他無處可去,替大哥把髒衣服整理出來,拿到自動洗衣場去洗乾淨。

  回來之際,萬新已醒。

  他打個呵欠,「怠慢了。」

  萬亨勸:「生活如此糜爛也不是辦法。」

  萬新不語。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館開張。」

  「做說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萬亨笑笑,「爸媽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脫髮,燈光下頭皮發亮。」

  萬新也覺側然。

  「今晚我返回軍營。」

  「你自己當心,切勿為外國人賣命。」

  萬亨不禁好笑,「是,我們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

  萬新噴出一口煙,宿舍陋室空空,更見寂寥。

  「那女孩是什麼身份?」

  「大學生。」

  萬新不置信地瞪著兄弟,「這不是自尋煩惱嗎?」

  萬亨卻說:「有時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許多締情的大學女生。」

  「萬亨,」他跳起來,「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萬亨笑著逃走。

  曾慧群愛吃,他去買了許多美味的罐頭食物給她,火腿、煙蠔,鮭魚,油爛筍,椒醬肉……以及一籃子即食麵,後來又加一束嫩黃色洋水仙。

  她一開門看到,感動至淚盈於睫,半晌說:「從來沒人對我這麼好。」

  這已是周萬亨最佳報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沒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塵厚得可以寫字,曹慧群的確在幾上寫了若干電話號碼。

  他忍不住幫她執拾。

  近窗一角堆滿書本與筆記簿,看樣子她是個勤力的好學生。

  萬亨走近。只見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寫的筆記,一疊一疊,亂中有序,他沒打算細看,自問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沒有,成績都是甲等。」

  萬亨卻問:「為什麼學生都喜歡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這麼幾年舒暢日子,再不放肆,還待何時。」

  萬亨不禁羨慕起來,「真的歡樂?」

  慧群肯定地頷首。

  「那多好。」

  「你呢?」

  萬亨一征,「我寄望將來。」

  「有將來更值得慶幸。」

  曹慧群天性樂觀,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烏雲 著銀邊,雨過必定天青。

  萬亨對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來,「出去吃飯吧。」

  他沒有食言,請她吃最好的海鮮。

  「你現駐何處?」

  「李茲。」

  「幾時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幾時?」

  「清晨六時出發。」

  「哪個火車站。」

  「柏定登。」

  「會不會再約我?」

  「一個人吃龍蝦沒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樣小而白哲的手大約只好寫寫筆記,他很珍惜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說:「會想念你。」

  「我可以與你通電話。」

  「約好一個時間比較方便。」

  萬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話,早上七時如何?」

  「非常好。」

  「一言為定。」

  第二天清早下麵筋那樣粗的大雨,火車站上同僚都穿看軍披風雨衣,周萬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這邊,有人想見你。」

  他轉過頭去,看到曹慧群站在簷蓬下向他招手。

  真沒想到她會來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圓臉像安琪兒。

  她沒有雨傘,頭髮早已打濕,外套一搭搭水印。

  萬亨走過去,把雨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順風。」她說。

  他點點頭。

  「雨衣可以送人嗎?」

  「當然不行。」

  「那怎麼辦?」

  「我可以說遺失了。」

  「長官會追究嗎?」

  「不致於降級。」

  她拉著衣襟笑了,寬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擁抱她一下,轉身回到月台上車。

  有人問他:「你的女朋友?」

  萬亨的英語雖然大有進步,可是也還不知道「我哪 有那麼好福氣」該怎麼說。

  他一路沉默。

  回到軍營,天天繼續操練。

  爬在戰壕中,身體當跳板那 被同僚踏過,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臉上,萬亨整張面孔栽到泥漿 ,吃了一嘴污水,這事若給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經驗而並非不幸。

  樂觀的慧群心中沒有壞事。

  那邊廂的她穿著他的雨衣上學。

  同學驚艷,「何處得來如此標緻大衣。」

  「呃,軍用商店。」

  「是嗎,我怎麼從來未見過。」

  「你得仔細找呀。」慧群喜孜孜說。

  每天睡覺之前,她把電話放到床頭,專等他與她說幾句。

  要待很久之後,她才發覺,咦,這不是在談戀愛嗎,已經來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興。

  仍然與其他男孩約會,不過他們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夠慷慨,還有:話太多,要求十分過份,男子氣概不足。

  心中漸漸只餘一個人。

  「生活如何?請向我報告。」

  「犯了腳氣病。」

  「容易醫治嗎?」

  「這是軍人最常見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長時期站在潮濕地方,無可避免。」

  「嗯,職業病。」

  「大學生有無職業病?」

  「有,懶惰。」

  萬亨忍著笑,「告訴你一個消息。」

  「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對龍蝦來說是壞消息。」

  「啊,我幾時可以見你?」

  「下個星期三。」

  慧群歡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學校去,快放暑假,學生心情不一樣,走路帶看跳躍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電光石火間她的目光也發現了他,自草地另一頭奔過來,兩人緊緊擁抱。

  慧群說:「真末料到會那樣想念你。」

  萬亨笑嘻嘻,「一定是罐頭全吃光了。」

  「家 催我回去過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處?」

  「軍人無暑期,我將派駐北愛爾蘭。」

  慧群聞訊睜大雙眼,半晌頓足,「可惡。」

  「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來。」

  慧群淚盈於睫,「那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過馬路亦有危險。」

  「坦白說,若非爭北海油田,這場仗打不起來。」

  萬亨維持緘默。

  慧群吁出一口氣,「所以你特地來看我。」

  萬亨豁達的答:「也許以後見不著也說不定。」

  「你也知道危險。」

  萬亨說:「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見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請別告訴他們我往北愛,三個月很快過去,我不想也們擔心。」

  「你可知道戰事中誰是誰非?」

  萬亨過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當天下午她便隨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開門,好一個意外驚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貴,氣質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復得之喜,連忙把老伴喚出來招呼曹小姐,又讓孫子見過人客。

  喝過茶之後他倆出去逛街,周母說:「萬亨否極泰來。」

  只聽得周父哼地一聲,「齊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無故小窺親兒。」

  「你知道什麼,社會地位一級級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才有幸福。」

  周太太氣結。

  曾慧群與周萬亨騎看腳踏車到山崗,三觀那所著名大教堂。

  「山腳那堆瓦礫是什麼?」

  「二次大戰遺跡。」

  「什麼,到今日尚未修復?是故意保持舊狀來警惕世人吧。」

  「不,因為政府缺錢重建。」

  慧群駭笑,「這樣窮還這樣驕傲。」

  「值得向這個國家學習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麼叫人窮志不窮。」

  「不過市容破爛真正難受。」

  與慧群在一起,連談國家大事都變得如此有趣。

  「畢了業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點猶疑地無。」

  「你說得對,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讀書,到處一樣居留,則不必了,」忽然想起萬亨是老華僑,只得補一句,「我無親友在此。」

  萬亨假裝沒聽出來。

  自幼在店堂討飯吃,最懂得息事寧人,沉默是金,多難聽的話都可以當作耳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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