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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萬亨這時才出聲,「媽,現在又不打仗,當兵亦無危險。」

  周父鐵青著臉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貝爾法斯特戰事何等激烈,你簡直去送死。」

  「派駐北愛爾蘭的機會是極微的。」

  「你是中國人,當然先派你去。」

  「爸,萬新說得對,我們早已不是中國人。」

  「什麼?」這個字花師爺拍案而起,「你竟達一身黃皮膚都不認了,你生為中國人,死為中國鬼 」萬新給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國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氣結,踢翻一張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見祖父生那麼大的氣,以為是他的過失,兩歲的他不禁號陶大哭。

  周母過去抱起孫兒,抽噎地間:「這個家究竟怎麼了,這個家究竟怎麼了?」

  無知的反應往往最激烈。

  屋子 終於慢慢靜下來。

  萬亨對母親說:「我並非到前線去精忠報國,我只不過想謀求一個出身,軍隊訓練嚴謹,薪酬豐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領酒館執照,那豈不比做炸魚薯條強。」

  周母聳然動容,「開酒吧?」

  「那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萬新在一旁說:「洋人自開門坐到關門,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練飛鏢看電視,比也們的家還親,屆時,我一定去萬亨酒館幫忙。」

  「大哥,你做我經理。」

  「沒幾個華人有資格開酒館,不光是有錢辦得到。」

  周母磴長子一眼,「你為什麼不去當兵?」

  「我年紀比萬亨大,況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萬亨說:「我也想在軍中言語班 把英語練好,真懊悔當年沒好好用功。」

  周母低頭,「是我不好,專等你們曠課,在店中幫忙。」

  兩兄弟不語。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課就犧牲在一箱箱冰凍繕魚 ,萬新專在後門等卸貨,咬緊牙關把魚扛進店舖,萬亨負責炸薯條,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賣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黃色,沒有這兩名壯丁,如何經營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虧欠了兩子。

  當年?當年能夠活下來已屬萬幸。

  她終於低下頭來,說:「你自己保重。」

  萬亨鬆一口氣,知道已獲得母親認同。

  萬新既高興又苦澀,「恭喜你,萬亨,你終於有脫胎換骨的機會。」

  「你呢?」

  「我打算到倫敦碰機會,有朋友在芝勒街開賭場,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聲問:「我的店怎麼辦?」

  「你請夥計幫忙好了。」

  那一年過得真快。

  林秀枝一絲消息也沒有,漸漸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氣申,只有周萬亨記得她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英軍假期與福利比想像中還要好,回到家中,連周父都嘖嘖稱奇,穿軍裝的周萬亨,英姿楓佩,體格與氣質都大有進步。剪平頂頭,戴軟氈帽,簡直堪稱英俊。

  周母看到甚為歡喜,訕訕道:「怎麼戴綠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

  「還習慣嗎,是否辛苦?」

  萬亨但笑不語。

  世上有什麼是毋需付出代價的呢。

  周父讚歎:「英軍裝備真正齊全。」

  這套軍服給周萬亨帶來尊嚴與自信。

  「軍中可有歧視?」

  萬亨顧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萬新。」

  「你叫他多回家來,說家豪已上幼兒班了。」

  他在大班俱樂部找到大哥。

  周萬新嘴角刁一枝香煙,正在熟練地招呼人客,看樣子地也升了級,做巡場。

  看到萬亨,笑著迎上來,「周下士,你好,什麼風把你吹來。」

  萬亨不托好笑。

  萬新又故意作羞愧狀,「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爛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狀。」

  萬亨沒好氣。

  他又朝兄弟擠擠眼,「這 美女多籮籮,挑一個輸得最厲害的,隨時可以帶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隨我到休息室來。」

  坐下來了,萬亨問:「你眼線廣,有無消息?」

  「我連她面長面短也不知道。」

  萬亨不禁有氣,「你根本沒替我留神。」

  「是,你說得對,只給我一張照片,如何尋人?」

  「她長得不普通。」

  「咄,出來混的女子,哪個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麼特別,哪閒酒館賭坊都有一打。」

  萬亨沉默。

  「還沒忘記此人?」

  萬亨不答。

  「快去申請離婚吧。」

  萬亨不作聲。

  「你不是想報仇吧?」萬新擔心起來。

  「不不,」萬亨笑了,「沒有的事。」

  「聽我說,萬亨,你根本不認識這個女人。」

  「是,你說得對。」萬亨長長歎息一聲。

  他獨自去喝啤酒。

  與酒保聊了起來,他一心打聽這個行業的榮辱,心中已儲藏不少資料,政府規定的條例也讀得一清二楚,談起來儼然半個行家。

  聊得起勁,不覺多喝兩杯,頗有酒意,離開酒館,走到街上,時間已近黃昏,暮色蒼茫,萬亨忽然覺得無比寂寞。

  他低頭不語。

  是一個初夏,可是街上所見,女郎們都已經穿得相當單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萬亨看到戲院門口有一個黑髮高挑女子,白皮膚,短直髮,穿白襯衫、藍色長褲,正與一幫朋友說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樣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過頭來看看他,她有一張圓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點。

  萬亨連忙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沒認錯,你是利口福的周萬亨,我是倫大的曹慧群,記得嗎?」

  周萬亨愣在那 。

  人生何處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這就不老實了,原來你隸屬英軍。」

  萬亨只是賠笑。

  她微笑,「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飯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電影的嗎?」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敘舊要緊。」

  老朋友?

  「可不是,認識一年多了。」

  萬亨被她逗得笑出來。

  怎麼可能把她認錯是秀枝,她此刻說的話多過秀枝一年話題。

  他打量她,十分訝異:「此刻又流行窄腳褲了嗎?」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聰明的我從來不穿醜怪的寬腳褲。」

  萬亨又笑,「去何處吃飯?」

  他喜歡她,她叫他歡笑,那真是難得的一件事。

  那大學生忽然貪婪地說:「請我吃牛排。」

  萬亨一征,「好。」一直聽說最餓最髒的是大學生,她倒是不髒,不過看情形的確很餓。

  他們的零用去了何處?

  過了馬路,曹慧群指一指,「這 。」

  萬亨又一次意外,這一家專門吃美國牛肉、老大碟子捧上來,一塊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麼好吃?

  不過,他尊重女士的意願。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嗎?」

  「你愛吃什麼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動,「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萬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會請我吃龍蝦。」

  他溫和地說:「完全沒有問題。」

  「一個多月沒吃肉了,只得芝土來麵包送冷開水,真痛苦。」

  「發生什麼事,你的零用呢?」

  「借給一位同學回家奔喪。」

  萬亨微笑,「那也很有義氣呀。」

  肉來了,任何見過此女吃相的人都會愛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閉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聲,然後,舉案大嚼。

  萬亨從來沒有近距離與這個階層的女孩子接觸過,想像中她們十分驕傲嬌縱,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

  萬亨替她叫了一杯紅酒。

  她吃得雙頰鼓鼓。

  「甜品?」

  「糖醬布甸。」

  食量驚人。

  一年多沒真正笑過的周萬亨今晚不知多高興。

  他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早已遭人騙走,此刻,他已百無禁忌。

  吃飽了,曹慧群問:「告訴我,你軍階是准尉還是少尉?」

  「希望將來升至那個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極了。」

  「不敢當。」

  「你幾歲?那麼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兩歲。」

  「你剛來讀書?」

  「不,明年好畢業了,家 等我回去做生力軍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來一間小小建築公司,曹家男丁傳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築師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愛爾蘭咖啡。

  曹慧群寫了住所地址電話給他。

  「你呢?」

  「軍營不方便聽電話。」

  她凝視他,「你是不想再請我吃飯吧。」

  萬亨又笑,只得寫一個號碼給她。

  「你不愛多話。」

  萬亨答:「我不會講話。」

  「知道自己不會說話而不多話,就是極大優點。」

  萬亨詫異,「真的。」

  「當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萬亨更加喜歡她。

  他用計程車送她回家。

  到了門口,曹慧群說:「家母老是勸我不要邀請異性入屋。」

  萬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計程車,終於又轉過身來,見她還站在門口,便笑問:「明晚吃龍蝦如何?」

  她雙手掩胸,作暈眩狀,「嗶。」

  「六時半來接你。」

  她歡欣地開門進屋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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