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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萬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個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樣。」

  萬斬十分妒羨,「你們都喜歡他,為什麼?」

  明珠抬起頭,「這也是命。」

  周氏兄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理論,「是嗎,不是因為有人可愛有人不可愛嗎」十分訝異。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說:「一個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鍾愛,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萬新看著明珠,「那麼說來,你是來打救周萬亨的了。」

  明珠笑笑,「萬亨哥不止一次從潑皮與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來。」

  事後萬新同弟弟說:「明珠喜歡你。」

  「同自己妹妹一樣啦,」萬亨只得這句話。

  萬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書報攤來做,專門賣中文書報雜誌,售價訂得比別家克己,「文化事業,旨在服務大眾」成了他的口號。學生下了課都在他店 打書釘。

  他喜歡得意洋洋地抱怨:「書書書,想不戒賭也不行了。」

  稍後,他們看見他在店 教家豪寫中文字。

  那孩子長大了不像混血兒,可是濃眉長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別漂亮。

  他相當懂事,從來不問媽媽在什麼地方。

  萬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計嘖嘖稱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來喝一杯,周萬亨並不請客,不過,如果他忘了付賬,夥計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來了一位女客。

  萬亨探頭看半晌,不認得那女子。

  她的確打扮過了,廉價的花裙子,濃俗香水,稀薄的金髮束在腦後。

  見到萬亨,她叫他:「許久不見了。」

  這是誰?

  「萬亨,奶不認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親。」

  「呵,蘇珊。」他連忙迎上去。

  「我叫馬嘉烈。」她更正他。

  萬亨慚愧,「是,是,馬嘉烈,你好嗎。」

  「比從前好得多。」

  萬亨連忙奉上咖啡。

  內心志忑,可找上門來了,她環境要遠比從前差,至多用錢打發她,可是很明顯,馬嘉烈情況比從前好,那就不容易應付了。

  果然,她開口便間:「家豪好嗎?」

  萬亨立刻問:「你可想見他?」

  馬嘉烈反而鑄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萬亨不動聲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兩名男孩。」

  萬亨略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錯。」

  「你應該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幹什麼行業?」

  「他有兩部計程車。」

  「啊,環境一定不差。」

  馬嘉烈說:「聽講你父親經已故世,」「是,幾年來變化很大。」

  馬嘉烈低頭說:「可否讓我見一見家豪。」

  「當然,」萬亨看看手錶,「他已放學,我打電話叫他來。」

  「好。」

  萬亨撥通電話,說了幾句,「他立刻來。」

  馬嘉烈問:「他知道母親找他嗎?」

  萬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說吧。」

  過一會兒馬嘉烈說:「萬亨,你一直同情我。」

  萬亨依然賠笑。

  「如果找萬新一定阻撓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難客觀。」

  「周家以你對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說你始終是家豪的母親,叫我尊重你。」

  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無緣無故冒出細小的汗珠來,萬亨知道那是因為緊張的緣故。

  可憐,世上所有女子都應受到照顧愛護,永遠毋需害怕、傷心、傍徨。

  萬亨溫柔地說:「家豪十分鐘就到。」

  她有點不安,「叫小孩獨自過馬路……」

  「他可以應付。」

  她頷首。

  「我斟杯酒給你。」

  「我已經戒掉了。」

  萬亨笑說:「無獨有偶,我也是。」

  馬嘉烈忽然說:「你的事,我聽說了。」

  萬亨緩緩垂頭,歎口氣。

  「真是可惜,我替你難過,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華人叫堂弟,同一個祖父,比表弟親密。」

  @ 馬嘉烈又說:「我都戒掉了,從前像是一個無用的人,現在,對家庭對社會都好似有所奉獻。」

  「是,」萬亨答:「工作的確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來,「打擾太久,我告辭了。」

  「孩子還沒有來。」

  「我不等了。」她逃避。

  「馬嘉烈,請稍等。」

  這時。酒館玻璃門推開,一個小小人走進來。

  「小叔,小叔,」稚嫩的聲音清脆可愛。

  萬亨責備他:「幾步路走那麼久?」

  「我碰見彼得勃朗寧。」

  他走過來。

  萬亨發覺馬嘉烈渾身震動。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兒面孔,大而圓的棕色眼珠、高鼻樑、黑頭髮。

  他問:「叫我來有什麼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帶回去給她。」

  「是。」

  這時孩子發覺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視他,他也細細打量她。

  萬亨咳嗽一聲,暗示馬嘉烈開口。

  半晌,馬嘉烈剛開嘴笑,「你長得這麼高了。」

  家豪也笑,「我將來同小叔一般高。」

  馬嘉烈說:「那多好。」

  萬亨又咳嗽一聲。

  馬嘉烈看萬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說:「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馬嘉烈。」

  家豪忽然用華語問:「你好嗎?」

  馬嘉烈笑著拚命點頭,「我很好,謝謝你,」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她沒有告訴他她是母親。

  萬亨  ,他不打算勉強這不幸的女子。

  馬嘉烈又問了關於孩子的功課、他的愛好,以及生活狀況。

  十分鐘後她滿足地輕經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送你。」

  萬亨送她到門口,發現她淚流滿面。

  他摟住飲泣的她。

  「謝謝你給我這樣大的方便,你真是個好人,萬亨,上帝會保佑你。」

  「你喜歡幾時來都可以,來多少次也可以,我不會對別人說。」

  她走了。

  衣著單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隻褪色蒼白的蝴蝶。

  家豪取過一包梨子問:「剛才那位阿姨是誰?」

  「她不是告訴你了嗎?」

  「她長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麼想?」萬亨也高興他對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過,她為什麼哭?」

  萬亨反問:「她哭了嗎?來,我們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隱瞞。

  叔侄二人結伴回家。

  萬亨覺得路非常長。

  像他為例,彷彿已經活了一輩子,算一算,卻三十未到。

  父親去世之後,好幾個晚上,他傷心得想跟著去,在另一個國度。他還有慧群,他渴望與他們同聚,可惜世上還有母親。

  他緊緊握著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約出來。

  他凝視她年經的面孔。

  難怪叫做紅顏。

  整張面孔紅粉緋緋,頭髮有點毛,說是打完球回來,伸一個懶腰,手臂圓潤光滑。

  萬亨看了什刻,轉過身子,拾起一塊石子,扔進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歲。」

  明珠笑,「沒有那麼多,只有六歲。你與志偉同年。」

  萬亨詫異:「只有六年嗎?」

  明珠看著他,「是,剛剛好。」

  萬亨笑,「剛好什麼?」

  明珠直言不諱:「照顧我。」

  「我只得一條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問題。」

  「我從未上過大學。」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結過兩次婚。」

  「聽說了。」

  萬亨自嘲:「表面條件沒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為什麼我一點不覺得?」

  「你太小,還不懂。」

  「我並不覺得我小。」

  「你對婚姻有何憧憬?」

  「我愛他,他愛我。」

  典型年輕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間十分賺錢的酒吧嗎?」

  萬亨不語。

  話說得這樣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說:「打鐵要趁熱啊,也不是等你一輩子的啊。」

  萬亨訝異,「你幾時學得這樣狡黠?」

  「我一早懂得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溫室長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萬亨同母親說:「媽,我想你同一個人提親。」

  周母先是高興得不得了,嗶呀一聲跳起來,「萬亨,你找到對象了?」隨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歡即好,我不想插手,我會壞事。」

  「媽總是為我好。」

  「我並無帶眼識人,」她仍然懊惱。

  「往事不用再提。」

  萬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終於落淚。

  過一會她問:「這位小姐是誰呢?」

  「是劉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聲。

  萬亨微笑。

  「我以前怎麼一直沒有想到她。」

  「因為那時她還小。」

  「真是女大十八變。」

  「她本人已經願意,不過事情是鄭重點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過是想給我機會將功贖罪罷了。」

  「母子之間有什麼功過。」

  「我這就去找她。」

  「也得有點準備吧。」

  周母懊惱,「我一些好的金飾全部已叫兩名不肖媳婦訛騙光了。」

  萬亨笑出來,「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這些。」

  「只得去現買。」

  萬新聽見,拍著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見你怕。」

  「明珠與我們自小長大,才不會見怪。」

  「奇怪,我怎麼一直沒想到她,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萬新笑說:「同樣是大學生,在明珠面前就沒有自卑,到底是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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