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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那人仍說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著他背脊,「沒關係,沒關係。」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麼關係。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只聽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後,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復。」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麼?」 莊允文呆呆的看著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只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麼說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回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麼了?」 莊允文頹然說:「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於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請代我照顧小明與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於是大聲說:「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後,元之支撐著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復元氣。 元之不由得歎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彭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裡?」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著傷口痛楚,笑著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著,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著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睛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說:「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說: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麼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嘩,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並不哭,只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著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傢俱,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衛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衝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聽,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說:「兆珍病糊塗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裡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悅色對元之說:「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說:「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麼?」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莊允文低著頭。 「唷,」元之說,「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著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說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睛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並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鬆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說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著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麼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聽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說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麼。」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兒,一手聽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託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雲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於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閒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聽見莊老太太在背後問:「兆珍,你同誰說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幹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幹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後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聽得她與陌生人說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聽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只裝作在簡陋的床上睡著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