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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裕進忐忑地回家去。 電話接著來了。 裕進在淋浴,祖母敲門:「你女朋友找你。」 裕進答:「早知叫那些美人兒別纏住我。」 連忙用毛巾裹著身子出去聽電話。 「來過了?」 「是。」 「見到她們了?」 「是。」 「謝謝你的信。」 裕進傻笑。 「我的父親,是一個澳門出生的葡萄牙人,會說中文。」 「你完全像華人。」 「妹妹比較像外國人。」 「你的天主教名是甚麼?」 「馬利亞。」 「真動聽。」 劉印子笑起來,「媽媽說你叫她劉太太。」 「不是嗎,該叫甚麼?」 「我爸不姓劉,他姓羅茲格斯,劉不過是我同自己取的姓氏,方便工作。」 「印子呢?」 「是孟小姐幫我改的名字,我讀書時根本沒有中文名。」 「你媽媽祖籍是哪個縣哪個鄉?」 「我不知道,但是她會講廣東及上海話。」 裕進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忽然之間,他聽到她飲泣。 裕進吃驚,「為甚麼哭?我馬上過來。」 他掛上電話換上衣服趕去。 印子一個人在家。 僭建天台房子比想像中整齊得多,她斟茶給他,西式茶杯上還繪著金龍,還是外國人最喜歡的瓷器式樣。 「媽媽陪妹妹去面試暑期工,有一家工廠找模特兒。」 裕進點點頭,長得漂亮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一時感懷身世……」印子有點無奈。 「你一輩子也不用低頭,」裕進握住她的手,「你是你,上一代是上一代。」 印子把臉埋在他的手掌裡,然後笑了。 她所有的笑都帶著苦澀,與眾不同。 裕進忽然問:「印子,你愛過人沒有?」 印子遲疑片刻,搖搖頭「你呢?」 裕進微笑,「以前沒有。」現在,或許愛上了劉印子。 ※ ※ ※ 「來,我們出去走走。」裕進說。 印子說:「我回來換件衣服就得出去。」 「那麼,我送你。」 她挽起大旅行袋及化妝箱,裕進載她到目的地。 回程發覺座位上遺下印子的一副假金耳環,重疊疊大圈圈,十分惡俗,可是戴在她身上,就有種卡門的野性味道。 他把耳環珍惜地收在汽車暗格內。 過兩日,他把印子帶往家中,「我介紹祖母給你認識,你一定喜歡她。」 「她有多大年紀?」 「你看到她便知道。」 印子從未見過那樣精緻的小洋房,門一開,是位清瞿的太太,才六十上下年紀,淡妝、雅致非常,重要的是,她笑容滿臉。 印子一直以為所有祖母都九十歲,因為她父親已五十多,可是這位祖母時髦精神,身段維持得那樣好,衣著考究,是個奇跡。 「歡迎歡迎。」 印子看慣母親的長臉,覺得陳家真好客,她放下心來。 祖母招呼她坐下,仔細端詳她,然後歎口氣說:「真是紅顏。」 裕進微笑,「印子,祖母稱讚你呢。」 印子連忙說:「每個人年輕時都一樣。」 祖母抬起頭想想,「早幾十年我也是風頭人物,但是色相還不能同印子比。」 裕進笑:「祖母真客氣。」 「裕進,你女友是個小美人。」 「祖母現在都仍然漂亮。」 祖母看看手錶,「咦,時間到了,我得去教會。」 裕進送她出門。 「印子怎麼樣?」他問。 祖母笑笑,「那麼漂亮,很難留得住。」 裕進不出聲。 「別煩惱,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進回轉屋內,領印子參觀家居。 印子十分羨慕,「你真幸運,一切都現成,我如果想要這樣的生活水準,不知還需掙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會接受你,你隨時可以來借住。」 「我媽媽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們,我們三人,已經吃了不少苦。」 「你的環境會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絲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頭寬鬆得多,我打算努力積蓄。」 裕進請她到書房,「來,我幫你畫圖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畫筆,打開參考書,「印子,挑一個圖案。」 印子翻閱畫冊,「咦,這是一個女子的腹部,花瓣圖案以肚臍為中心。」 (二十) 「畫在雙手上可好?」裕進問。 「很快會洗脫,多可惜。」印子答。 「那麼,在腳背上。」 「對,那可以保留得久一點。」 印子大膽地脫去鞋襪。 「請把腳擱在這裡。」 印子身量高,可是腳卻不大,約莫只穿六號鞋,腳趾短且圓,裕進心中詫異,一個漂亮的人甚麼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該分給她們的母親,長得那樣漂亮,媽媽有功勞,在這個膚淺浮華的社會裡,相貌出眾是多麼佔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腳背上畫上獨有的民族圖案,印子專心地看著他用筆。 「裕進,你在大學念甚麼科目?」 「語文及教育文憑。」 「打算教書?」 「噓。」 裕進點燃了一支線香。 印子深深吸氣,「好聞。」 「是熏衣草。」 「裕進,我真羨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說,印子,跟我返舊金山,你大可繼續升學,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繳付學費。」 印子低下頭笑,怎麼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畫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十分矚目。 裕進說:「褪色的其實不是墨水,而是皮膚表層新陳代謝剝落,連圖畫也一齊脫掉。」 她伸直了腳仔細看,「好漂亮,謝謝。」 「還有一隻呢?」 「一隻已經足夠。」 「那麼,連腳底也畫上,從此,邪惡的神靈不會威嚇到你。」 筆尖接觸到足底,印子覺得癢,輕輕笑了起來。 裕進忽然明白,這會是他終身難忘的一刻,將來,即使他四十歲、五十歲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妻子賢淑、孩子聽話,但是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間書房裡,他用指甲花製成的印度墨,在一個叫印子的女孩腳底畫上圖案。 他有點茫然。 「啊。」印子發覺腳底中央有一隻眼睛。 「它會幫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窮女有甚麼前途,不外是走到哪裡算哪裡。」 裕進斟兩杯冰茶進來,「有志向便不算窮。」 印子笑,「認識你真叫我高興。」 她一口氣喝盡冰茶。 又說:「我永遠會記得在這間書房裡度過的好時光。」 裕進忽然鼻酸,「你也永遠記得?」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 ※ ※ ※ 裕進說:「印子,讓我們私奔,不顧一切,最多一起餓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來。他們聽到一聲咳嗽聲。接著,傭人問:「裕進,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飯?」 印子說:「不,我還有事。」 「你又去哪裡?」 「我約了人談拍片合約。」 裕進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畫還沒有一撇,電影市道跡近消失,談管談,未必有甚麼結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壞打算。」 「裕進,你的話我最愛聽。」 裕進幫她穿上鞋襪。 印子忽然說:「裕進,有一日,我們都會變,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但我仍會記得,你曾經對我那麼好。」 裕進輕輕說:「只有聰敏如你才善變,愚魯的我將會依然故我,永遠愛你。」 「永遠?」 裕進點頭。 印子駭笑,「那會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裕進說:「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轉瞬即過。」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臉頰,「你的智能叫人難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還得換衣服?」 「去談合約,穿考究一些佔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頭髮,換上一件吊帶裙,配涼鞋。到了大酒店門口,她走上大堂石級,差些與一個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閃開,那人也不以為意,只看著地下。忽然之間,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麗圖案,不禁一怔,再抬頭,伊人苗條身形已經遠去。 中年男子身邊的助手立刻輕聲問:「可要打聽那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圖案已深深印進了他的腦海。 那一邊裕進到天祥廣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攝影室裡有兩個身段玲瓏的泳裝麗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員額角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 「甚麼,只得啤酒?沒有劉印子,就沒有大贈送。」 裕進逗留一會離去。袁松茂追上來,「找我有事?」 裕進輕輕說:「印子原來不姓劉。」 「她們這一類女孩子身世極複雜,二十年前母親一時興奮,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國人生多一個,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習慣了,照樣過日子。」 「為甚麼一味挑外國人?」 「貪他們年輕時神氣呀,就沒想到頭禿得快,肚腩以倍數增加。」 裕進不出聲。 「你沒看出來?若非混血兒,哪裡有如此健美體格,這般茂盛毛髮。」 裕進抬起頭想一想,「你說她會不會跟我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