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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裕進低下頭,人就在身邊,可是咫尺天涯,相遇也不再相識,他們都變了。

  他站在書房門口,像是在哀悼甚麼。

  然後,他清醒過來,幫印子搬出茶點。

  她坐下來,他看到纖細的足踝上有一個囍字。

  「外國人看得懂嗎?」

  印子噗哧地笑起來,「她們也學著在身上寫中文字,有一個金髮女郎,在臂上紋了一個雞字。」

  裕進差點連茶也噴了出來。

  「裕進,生活好嗎?」

  兩個人都在笑,但不知怎地,心底卻都想流淚。

  「好,裕逵快做媽媽。」

  「我聽你祖母說過。」

  「對,謝謝你時時去探訪他們。」

  ※     ※  ※

  「最危難的時候,他們收容過我,感恩不盡。」印子說。

  「但是很多人情願忘記,世界就是那麼奇怪,一家暢銷雜誌三十週年紀念,宴會中請來和尚、請來歌星,卻不見歷任編輯及寫作人,女明星在外國結婚,關上大門,把捧紅她的記者當仇人……」裕進說。

  印子答:「我不是忘恩的人。」

  「萬幸。」

  「不過,我結婚時才不請你。」

  裕進說:「我結婚也不請你。」

  兩個人都笑了,幾乎沒落下淚來。

  「來,我們到街上走走。」

  兩人像老友那樣守禮,到中央公園附近散步。肚餓,在街邊買了熱狗,依偎著吃了。

  「到紐約來特地買戒指?」

  也許是故意路過,但裕進自己也答不上來。

  「有些女孩子生來幸運,在溫暖家庭成長、父母疼愛、學業有成,稍後,又嫁到體貼忠誠能幹的丈夫。」

  「哪裡有你說得那麼好。」

  「而我,注定一世飄泊浪蕩江湖。」

  「一世十分遙遠,言之過早。」

  「裕進,我得走了,我這次來是拍外景,得去歸隊。」

  「印子——」

  兩人在街上緊緊擁抱。

  然後,他們微笑道別,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口分手。一轉背,印子就默默流淚,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動輒戴著百萬美元首飾,全球名城都有產業,家人生活安枕無憂,還為何流淚。

  靈魂深處,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換來,心內揪動地痛。

  她約了人,但不是電影外景隊。一輛黑色大房車在華道夫酒店門口等她。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一個中年男子下車迎過來。

  「急得我,你遲了個多小時。」

  印子答:「對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擔心,叫我等,沒關係。」

  那男子氣宇不凡,與洪鉅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輕一點。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麼首飾?」

  「都很普通。」

  「那麼,到哈利溫斯頓去。」

  聲音寵愛得幾乎軟弱。

  「改天吧。」

  對方很滿足,「你甚麼都不要,幾乎哀求才願收下禮物。」

  印子答:「我已經甚麼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為我倆關係建築在金錢上。」

  印子想一想:「也許,是我欲擒故縱。」

  那男子卻說:「我一早經已投降,你大獲全勝。」

  「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誠惶誠恐,「當然不,當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該用哪一個角度,在適當時刻,對牢對方,展露她的風情,對人,像對攝影機一樣,一視同仁。她天生有觀眾緣,人愈多,她的魅力揮發得愈是徹底,像那種在晚上才發出濃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業裡,想必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定擁有許多跟班夥計,看他面色辦事,但是現在,他不折不扣,是個觀音兵。

  「印子,先吃飯,然後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剛才的熱狗還在胃裡。

  「那麼,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似的。

  那一頭,裕進乘火車返回宿舍。

  火車居然仍叫火車,其實火車頭一早已經取消,沒有火、無煙,也不用煤,全部用電發動,但是裕進一直記得幼時與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車嗚嗚作聲的遊戲。

  那樣好時光也會過去,今日的他已經老大。

  他獨自坐在車廂裡,一言不發,沉思。對面坐著一個紅髮女郎,正在讀一本叫《夜貓》的奇情小說,津津有味,不願抬起頭來。

  即使是從前,裕進也不會隨便同人搭訕,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但是他至今仍然獨身。

  裕進瞌上眼,睡著了。

  到站睜開雙眼,紅髮女郎已經不在。

  這是人生縮影:相逢、分手,然後,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氣忽然轉冷,降霜,裕進穿上長大衣。

  他照規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後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攏嘴,「裕進,做你岳父是我榮幸。」

  「我這就去見祖琳。」

  「祝你幸運。」

  裕進在醫學院門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來了,他叫她,她轉過頭來,素淨純真的小臉叫人憐愛,他絕對願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話說。」

  「一小時後我有課。」

  「一定準時送你回來。」

  他載她到附近公園,拿出野餐籃子,挑一張長凳坐下,打開籃子,斟出香檳。

  祖琳笑,「這是幹甚麼?」

  裕進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傻氣,只見他放下酒杯,取出藍色小盒子,輕輕說:「請答應與我共度餘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樣,自十一、二歲起就不住想像將來甚麼人會來向她求婚。

  今日,這一幕實現了。

  陳裕進除出略嫌天真,甚麼都好。

  ※     ※  ※

  裕進最大的資產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媳婦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顧。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取出指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

  「說好。」他輕輕央求。

  「好。」她緊緊握住他雙手。

  「乾杯。」

  祖琳把香檳喝淨,「我得通知父親。」

  「我已事先知會過教授。」

  對於他的尊重,祖琳有點感動。

  「那麼,你的家人呢?」

  「我會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裕進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臉旁。

  「婚禮愈簡單愈好。」

  「百分百贊成。」

  一小時後,回到課室,胡祖琳已是陳裕進的未婚妻。女同事都湊熱鬧過來看訂婚指環,鑽石一閃,裕進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試戴的情景來。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還給他。

  --是她不要,才輪到其它人。

  喜訊宣佈後祖母最高興,「到太婆婆家來度蜜月。」

  裕進笑問:「有甚麼好處?」

  「有一塊碧綠翡翠等著她。」

  「唏,祖琳是西醫,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邊聽見,連忙分辯:「噢,西醫也是人,我才喜歡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電話那一頭也聽見了,「你看,裕進,每一個人都那麼開心。」

  這是真的。

  陳太太頭一個鬆口氣,經過那麼多災劫,總算有人接收了這個蠢鈍兒,而且資質那樣優秀的一個女生,真值得慶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奉獻給這對新人,祖琳看到那般無私的愛,十分感動。

  陳家上下忽然把私隱朝祖琳申訴。

  --「祖琳,我身上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暢通,如何是好?」

  「裕進那個婦產科醫生,是否可靠?」

  祖琳願意替他們做全身檢查。

  他們在初冬註冊結婚。

  儀式簡單到極點,光是簽個名字,交換指環。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爭論。

  裕進說:「為甚麼不邀請你母親?」

  「她會帶那個外國人來。」

  「可以向她說清楚。」

  「這是我的決定,我覺得毋須知會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長增加麻煩:『這是我母親,這是她現在的丈夫……』」

  裕進不出聲。

  「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願。」

  ※     ※  ※

  「我不想你家人對我有壞印象。」祖琳說。

  裕進:「他們愛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來。」祖琳無比固執。

  「好,好,一切由你決定。」

  祖琳覺得遺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無可避免。

  註冊那天,祖琳抬頭,看到她母親獨自出現,打扮得十分得體,站在她父親身邊,只是微笑,一句話都不說。

  這時,祖琳又慶幸人都到齊了。

  「是你叫她來?」

  她輕輕問裕進。

  「不,不,不關我事。」裕進佯裝害怕。

  「是誰?」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過來說:「是我。」

  他不想女兒日後遺憾。

  祖琳緊緊擁抱父親。

  在註冊處樓下對面馬路,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歐洲跑車裡,靜靜凝視門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邊。

  終於忍不住,阿芝輕輕問:「趕得像蓬頭鬼一樣,老遠跑來波士頓大學區,找到這間政府大樓,已在門口等了半小時,做甚麼?」

  沒有回答。

  阿芝咕噥:「你愈來愈怪了,心理醫生怎麼說?叫你打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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