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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印子,你夠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擔心的是怎樣演好今日這場戲。」 一直到現場印子都保持緘默。 那場戲是一個少女遭同伴欺壓,在雨中被迫到牆角。印子忽然有頓悟,她怒吼起來,反撲撕打,用盡全力,做到聲嘶力歇,對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這才緩緩蹲下,掩住一臉血污,哀哀痛哭。 25/12/1999 導演驚訝地站起來,「終於開竅了,謝謝天。」 印子混身淋濕,冷得發抖,站起來,四肢不受控制地顫動。 助手取來大毛巾蓋在她身上。 有人遞一杯熱茶給她,印子一抬頭,見是王治平。 他輕輕說:「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緒尚未抽離,說不出話來。 「印子,老闆來探班。」 她茫然抬起頭。 王治平從未見過那樣楚楚動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濕發搭在額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臉上化妝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小,晶瑩雙眼蒙著一層淚膜。 他不敢逼視,這是大老闆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闆在那邊。」 印子輕問:「是電影公司老闆?」 「是翡翠機構總裁洪鉅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個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為她妹妹找到國際學校的人。 「在哪裡?」她抬起頭。 「請跟我來。」 王治平把她帶到一張折椅前,那個人一看見印子,立刻照外國規矩站起來。 印子覺得舒服,啊,並沒有老闆架子。 只見那中年人微微笑,雙手插在口袋裡,並不出聲。 印子叫聲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裝無比熨貼,身體語言充滿自信,長方面孔,長相身形都不差。 「請坐。」他客氣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還是最漂亮的蠢女。 導演過來叫聲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換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們一早已串通好。 這是戲外的一場戲。 阿芝過來,「印子,這邊。」 印子到化妝間換上平時愛穿的大襯衫粗布褲。 洪鉅坤親自過來問:「可以走了嗎?」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個笑臉撞散,平日運籌帷幄,英明果斷的他已練得百毒不侵,這個無名的微笑卻叫他想起許久許久之前,當他還在徙置區天台木屋讀初中的時候,一個小女同學的笑靨。 他與那女孩先後輟學,他去工廠做學徒,她,聽說到一間叫瓊樓的舞廳當女招待。 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來還有點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說:「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荊釵布裙的劉印子對全世界名媛說:「看,所有華麗的名牌其實並不能增加你們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問:「去甚麼好地方?」 「一起吃頓飯吧。」洪鉅坤答。 印子已經知道那一定不會是一個公眾場合。 司機緩緩把車駛過來,他親自拉開車門讓印子上車。 他早已摔掉窮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時擠公路車送貨,被售票員用腳踢阻他上車的情況。 他比平時沉默。 車子駛到遊艇會,他下車,領印子到一隻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號。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沒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歲。」 他與她說起家事來。 船員接他們上船,他請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給印子一杯蘋果汁。 船輕輕駛出海港。 印子忽然問:「你有子女嗎?」 「一子一女,叫其皓與其怡,都在英國讀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學,年紀與你差不多。」 印子見他那樣坦誠,倒也覺得舒服。 「多謝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賺大錢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個都是明星。」 「啊不,觀眾十分喜歡你,這一點勉強不得。」 「你的援助,解決我的窘境。」 洪鉅坤倒也感動,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緻,但淡而無味,小小碟,也吃不飽。 他忽然吩咐侍者幾句,沒多久,一盤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來。 他笑說:「醫生叫我少吃紅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像他對付商場上對手,大抵也是這個樣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歡新學校嗎?」 「她非常開心。」 印子有點鬆懈,她在甲板上伸了個懶腰。 洪君脫掉了西裝外套,索性連領帶也解下。 其實,他倆身世有許多相同之處。 他說:「咦,你腳上的圖案呢?」 「洗脫了。」 「是印度民族風俗吧。」 「是,一個朋友替我畫上。」 洪君試探地問:「是男朋友?」 印子否認:「我沒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娛樂記者。」 印子答:「我的確沒有男朋友,有甚麼瞞得過你的法眼呢。」 這是真的,對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錶,「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點詫異,他們竟然談得那樣投契,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 船緩緩駛回去。 27/12/1999 海灣停泊著許多白色的遊艇,有人看見慕晶號,便笑說:「那只是洪鉅坤的船。」 一個年輕人轉過頭來,「都會裡太多巨富。」 他正是陳裕進,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發戶多得很。」船主感喟,「遊艇註冊號碼已達五位數字了。」 「這個洪鉅坤,很有點名氣。」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電影及唱片公司來捧女明星。」 「這樣勞民傷財?」 「可不是,最新對象,叫劉印子,才十多歲。」 陳裕進怔住。 再看時,那艘慕晶號已經遠去。 他站在晚風裡發呆,許久不動。 慕晶號上的印子卻不知道她與裕進擦身而過。 她只慶幸洪鉅坤當天沒有進一步要求。 他靜靜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虛脫,進門,隱約聽見母親在偏廳搓牌,妹妹在電話中與小朋友咕噥地不知說些甚麼,看表面,也就是一個正常的家。 她卸妝淋浴,裹著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轉來,看見母親在床頭翻看她的劇照。 「醒了?」她似有話要說。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見誰。」 印子心中有數。 「是你父親,找上門來,求助。」 印子不出聲。 「我請他進來,叫傭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於告訴他:看,當年你若沒有欺騙及遺棄我們母女,這個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聲響。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搖搖頭。 「你放心,我沒有給他錢,我對他說:待你百年歸老,印子一定會替你安排後事。」 印子忽然說:「這樣,他會憎恨我們。」 藍女士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像受傷的狗,「你怕嗎?」 印子淡淡說:「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討厭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親那樣,扭曲了整張臉。 「睡吧。」 印子熄了燈。 第二天,壞事就發生了。 拍完戲,與阿芝一起收工,本來已經上了車,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頭去找。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人圍上來,一左一右拉著印子手臂,另外一個女人竄出來,拚死力一連霹靂啪喇掌了印子十來個耳光,一邊狠狠地咒罵:「你膽敢搶我的男人!」 第五章 印子一時只覺暈眩,雙頰麻木,嘴與鼻都流出血來,可是仍然懂得掙扎,大聲叫喊求助。 司機撲下車來,揮舞大螺絲起子當武器喝退那兩個男人。 那女子見已經得逞,第一個上車逃走,兩個大漢接著也跑脫無蹤。 阿芝出來看見印子跌在路旁,驚得呆住。 想來扶起印子,被她一手推開。 印子跌跌撞撞,上了司機位,自己把車駛走。 她沒有回家。 她把車直駛往唯一的朋友家。 半途中她嗆咳、嘔吐,羞恥得想把車駛下懸崖,掙扎著,抵達裕進的家。 那時,裕進在房裡與計算機弈棋,大獲全勝,他握著拳頭說:「下一步就與深藍鬥。」 電話響了。 他順手接過,「喂?」 那邊沒有聲音。 裕進詫異,「喂,是誰,怎麼不說話,是松茂嗎?」 仍然沒有回音。 裕進幾乎要掛斷了,卻聽見吸氣聲。 接著,沙啞的女聲說:「裕進,是我。」 「印子!你在甚麼地方?」 「我受了傷。」 「我立刻來接你,你在哪裡?」 「我已不似人形。」 裕進急得鼻子發酸,「印子,我永遠是你朋友。」 她嗚咽,「我就在你家門口。」 裕進摔下電話奔下樓去,打開門,只見一團小小動物似物體蜷縮在門口。 他蹲下扶起她,印子不肯抬頭,裕進捧起她面孔,觸手全是黐立立的血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