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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嶺明艷照人,使印大心生歎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氣,「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嶺張望。

  註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與眾不同。

  洋婦連忙朝新郎看去,她失望了,他配她不起,一眼便知他是勞工階層,指甲也許捆著黑邊,一臉凶相。

  太可惜了。

  待出示文件時,洋婦看到又想,十九歲?這分明是偽造文件,這女孩至多只有十六歲,若無證據揭穿他們,這批新娘多數在中國大陸出生,只在香港領取宣誓紙  作為出生證明。

  洋婦忍不住問程嶺:「你幾歲?」

  誰知程嶺深諳其中奧妙,咪咪笑,用純正英語對日:「我不會講英文。」

  洋婦為之氣結。

  隨他們去吧,這必定是另一宗買賣婚姻,她只是不明為何新娘笑靨如花。

  印大先生順利成章做了證婚人。

  程嶺在證書上簽字,合法成為印善佳的妻子。

  印大替他們拍照留念。

  她竟抽不出時間來寫一封信給弟妹報平安,待照片印出來再說吧。

  下午,換上便服,程嶺跟著印氏兄弟滿市跑。

  印大說:「做任何生意的秘訣不外是盡可能最低價人貨,盡可能最高價出貨,每一角利錢都不容輕視。」

  這時老三冷冷插口;「老大,這麼精明,你為什麼還沒發財。」

  程嶺這時開口了:「阿佳,大哥說話,你少打岔。」

  印大一怔,噶,這是程嶺第一次對丈夫發話,他連忙注意事態發展。

  只見印三被妻子一句話過去,居然作不得聲,訕訕地擦鼻子,只自喉嚨中發出咕咕聲。

  他吃癟了。

  暖,程嶺壓得住他!

  印大大樂,例開嘴笑,他這個媒人到此刻才得到些少樂趣。

  程嶺這時問:「大哥,你方才說到,每一分利錢都重要之至。」

  「呵是,所以要動腦筋開源節流,價格不能隨意提高,那只好在開支上節省,最便宜的菜蔬在田里,同地主商洽好了,清晨自己去割,幾毛錢一大桶。」

  程嶺大感興趣,上海與香港均是大都會,她可以說是在城市長大,從末到過菜地農田。

  「什麼時候去,早上七時?」

  「不,」印大笑,「凌晨五時左右,這才搶得到嫩萊。"  「對!」

  印三又忍不住插嘴:「店在晚上十時半才打烊,收拾到十二點多才可休息,黎明又趕到菜田去?我不是人,我是機器?這樣做法,會變死人。」

  程嶺算一算,「能睡四五個小時不算差了,我去。」

  印大又笑,「你要會開車才行,路上半小時車程,菜田在列治文區。」

  「我學開車好了,大哥,買肉食是否也有同樣途徑?」

  印大得意地瞄兄弟一眼,「在沙利區有屠宰場,直接訂貨、當可便宜些。」

  程嶺連忙轉過頭去看著印老三。

  印三抱著頭怪叫:「我不去我不去,天,這是怎麼發生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隸,我是自由身!"  嘴巴雖然這麼說,心裡卻知道,這個有一張雪白俏臉的女孩,已是他的主人。

  他問得好,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印三茫然,呵,是在他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時候吧,他低下頭,千里姻緣一線牽,他已知道她降得住他。

  奇是奇在個多月前當大哥有意撮合這頭婚事之際,他還千般不願意,百般抗拒這個女子。

  「一一養女是次貨,有什一麼好人家會把女兒嫁到千里之外!"  看清楚了程嶺,才知道他根本配不起她。

  印大這時說:「今日是你們新婚之日,我不打擾了。」

  「大哥,」程嶺勸說:「吃了晚飯才走,」

  印大說:「也好,炒兩隻熱葷來吃。」

  「大哥,冰箱裡的魚怎麼都像冰磚?」

  「唉,這就是外國人的海鮮了,無論什麼,往冰格取出,等它融雪,就得一天!」

  程嶺駭笑,「好吃嗎?」

  「不比柴皮難吃。」

  程嶺笑彎了腰。

  印三說:「華人只得跑去海邊釣魚清蒸,還有,到海灘去拾蛤蜊回來燉蛋,鮮美可口。」

  「帶我去!」

  印三高興他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大哥瞪他一眼,「明天不開店?」

  「休息十日。」

  「三日。」

  「七日。」

  印大看著程嶺的笑臉,忽然輕化,溫柔地應允:「五日。」

  少年時,在新加坡,他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女朋友,皮膚稍微黝黑些,雙眼卻一般精靈,兩人常約在芭蕉樹下大紅花前見面。

  後來,那個叫秀瓊的女孩子的父兄不願意,叫她同他絕交。

  那一日傍晚,她出來見他,穿著沙龍,耳邊別著一朵桅子花,並沒有走近,遠遠朝他鞠躬道別。

  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秀瓊。

  他要爭口氣,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不知怎地,至今他還沒有結婚。

  後來,每次看到程嶺,他都會聯想那個黃昏,鼻端忽然充滿了桅子花香。

  印老三已經很滿意,「五天就五天。」

  程嶺也知道,這五天也許就是她餘生唯一的假期了。

  她沒有猜錯。

  吃過晚飯,印大邊喝茶邊說;「每次程嶺下廚,我鐵定三碗飯。」

  程嶺欠欠身,「大哥真客氣。」

  他取過外套,「我走了,先到朋友家議事,借宿一夜,然後到維多利走一趟,回來再找你們。」

  程嶺送他到樓下。

  印大回頭微笑,「你總是送我。」

  「有什麼委屈,儘管同我說,我與你出氣。」

  「不會啦,我不會受氣。」

  「程嶺,每個人像你就天下太平了。」

  他駕車離去。

  程嶺回到樓上,只見印三又拿著油漆刷子在忙。

  她乘空檔換上新置的床鋪被褥,全室煥然一新。

  兩人未有對話。

  程嶺沖杯茶,坐在搖椅上喝,日後這成為她的習慣。

  印三終於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你倒底幾歲?」

  「十五歲半。」

  印三吃一驚,「我比你大許多,我已經甘六歲。"  程嶺笑笑,「那,你可要好好照顧我了。」

  「你是養女?」」

  程嶺點點頭。

  「你媽媽怎麼捨得將你送人?」

  「逼於無奈。」

  「聽大哥講,養父母不給你讀書。」

  「不不,不是這樣的,他們對我很好,家道中落了,我自願在家照顧弟妹。」

  「倒底不比親生,輟學的為什麼不是你弟妹呢?」

  「妹妹——」程嶺忽然想程雯那小小的圓面孔,無限輕柔他說:「妹妹太小了。」

  「你喜歡孩子吧。」

  程嶺點點頭。

  「我們會有孩子吧。」印三試探問。

  「當然羅。」

  印三不出聲。

  「不過,先要把店裡生意打理好再說。」

  「程嶺,那是一盤暗無天日的營生。」

  「我知道,月大三十一日,月小三十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耽在這店裡,看不到日出日落,所有時間栽在廚房,不過,這是自己的生意。"  「也發不了財。」

  程嶺笑吟吟,「誰要發財。」

  「咦,你想怎麼樣?」

  程嶺看著印三,「我想你對我好。」

  印三感動了,「我答應對你好。」

  「事事要替我著想。」

  「是,我知道,」

  「不要欺騙我。」

  印三怔怔地答:「不會啦。」

  程嶺放心了。

  她在燈下寫信給弟妹,預備在照片印出來時寄出。

  等到熄燈之際,發覺印三已在地鋪上睡著,呼嚕呼嚕扯著鼻鼾。

  程嶺也不覺有何不妥,上床休息。

  半晌,她被汽車引擎聲吵醒,看看鐘,是半夜三點多,她坐在床沿,自覺命運又轉了一折,一時間不知是悲是喜,發了一回子呆。

  終於又再睡著了。

  這一覺,直睡到九點多。

  一起身就被印三取笑:「零晨五時去列治文割菜噯?」

  他做了西式早餐給她吃。

  程嶺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

  跟著的幾天他帶著她去沙灘摸蛤,到農地摘粟米,在市區看電影,又吃廣東茶,逛遊樂場與百貨商店,她歡喜什麼,多看一眼,他立刻替她買下來。

  程嶺很知道這幾天不人性不肆意,以後也許就沒有了,故此並不拒絕印三的熱情。

  她叫他教她開車,又問在何處讀英文,暗暗盤算,就算少做點生意,也要抽時間學會這兩樣工夫。

  碰到熟人,印三介紹說:「我妻子」,人家一臉詫異,他不知多麼高興。

  我妻子,他心想,我妻子是這樣一個可人兒。

  到了晚上,程嶺替他整理衣物,發覺抽屜裡有甘四隻襪子,只只穿孔,屋裡且沒有針線縫補,需要去買,還有一大堆襯衫,因拿到洗衣鋪洗,他們大力洗刷領子,很容易破損,程嶺懂得把衫領拆開反過來,新的一樣。

  印三說;「扔掉再買新的好了。」

  「不,」程嶺勸道:「不要浪費,盡量節省。」

  印大先生來吃飯,笑問在做針線的程嶺;「初到貴境,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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