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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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那人輕輕笑一聲,「我聽錯了時間。」 印大先生沉聲道:「老三,人已經來了,拜託你收拾心猿意馬,從此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那人在椅上轉個身,程嶺仍看不清他的臉,只聽他歎息一聲,「一間破店,一個養女,就想收服我?」 印大光火了,一拍桌子,「當初你願意接受這個條件!」 「大哥,我事後可是越想越委屈。」 「依你說,怎麼樣?」 「你同老二霸佔了大部分家產,只把這破店留給我?」 印大沉聲道:「做好了,這店是個金礦。」 「是嗎,」那人懶洋洋,「那你同老二為什麼不要它?」 程嶺再笨,也會明白,此人正是印善佳了。 印大轉過頭來,見程嶺仍然呆站門角,有點不忍,對她說:「嶺兒,你累了,且去洗把臉。」 程嶺便走進浴室,關上門。 奇怪,衛生間倒還乾淨,可是機伶的程嶺一眼便看出瞄頭來,洗臉盤上的玻璃架裡放著一支唇膏,旋開一看,是鮮艷的玫瑰紅。 程嶺不動聲色,既來之,則安之,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她掬起水敷臉,一邊聽得印氏兄弟在外頭低聲開談判。 衛生間另外有道門,通向臥室,現在這是她的家了,不妨打量一番。 臥室比較光亮,窗戶垂著紗簾,比想像中的大,一床一幾,衣櫥裡是空的,只有幾隻空酒瓶,那女人像是已經搬走了。 程嶺坐在床沿。 印大先生在外頭喝問兄弟:「這像是新房嗎,叫你裝修為什麼不動手,為何叫一個女孩難堪?」 程嶺聽了只是淡淡的笑。 她走回浴堂,取出梳子,梳通頭髮,結一條辮子。 這時印大先生叫她:「程嶺,好了沒有?」 程嶺應著啟門出來。 印大對她說:「來見過我們家老三,你叫他阿佳得了.」 程嶺不慌不忙踏前一步,抬起頭來。 她這一步剛巧走進客廳一圈亮光之處。 一抬頭,那印老三與她一照臉,呆住了。 那是一張雪白的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樑,半滿的菱形嘴,一頭黑鴉鴉美發,襯得面孔如春季盛放一種粉紅色的花,對,洋人叫做凱咪莉亞。 那印善佳完全被意外震住,天,這是一個自圖畫裡走出來的女孩子,而且一看就知道還非常非常年輕,老大自何處物色到這樣一個人? 印老三忽然為自己的劣跡覺得羞愧了了他半晌才咳嗽一聲,輕輕站起來,不自覺踏前一步。 程嶺此際也看清楚了他。 只見他甘七八歲年紀,一臉鬍髯渣,衣裳邋遢,但不知怠地,卻有一股瀟灑之態。 程嶺開口:「我叫程嶺,山嶺的嶺。」聲音清脆動人。 一朵花,這女孩子完全似朵茶花,她晶瑩的容貌感動了那個浪蕩子,他結巴地自慚形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印大在一旁看到這種情形,好氣又好笑,罵道:「我同你還有事要辦,明日一早要出去註冊結婚,程嶺且去休息,老三,叫你佈置新房,你卻弄出一個狗窩來。」 老三這次不再回嘴。 程嶺環顧四周,溫暖與否,每個家總有洗不完的衣服,堆積如山的盤碗,她早有心理準備,印大先生沒看錯人,這個家需要她,她是一隻年輕美麗溫柔的牛。 印大把一隻鐵皮盒子交給程嶺後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隻太妃糖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鬢髮小孩用手托著腮,十分趣致,打開來,裡邊有零錢及兩串門匙。 程嶺並沒有休息,她打開行李,把僅有的衣物掛好,隨即清理起這個小小的家來。 年輕力壯的她似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後想起來,她也詫異:怎麼總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還有時候做一個炒飯,泡一壺茶,她扭開無線電,坐在一張近窗的搖椅上觀景。 整條街上來往的淨是華人,程嶺覺得趣怪之至,這根本不像外國,她在香港中環見過更多的洋人。 對面是一間雜貨店,鄰居是銀行,再過去是理髮店,然後是肉食鋪…整條唐人街似座獨立小鎮,什麼都應有盡有。 程嶺取過鎖匙,走到樓下店堂,打開玻璃門,推進去。 這個年輕的老闆娘大吃一驚,什麼小食店!根本封了塵不止二兩個月了,椅子全擱在桌面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標著食物清單及價目表:春卷、蛋芙蓉,雜碎、炒麵。炒飯…… 櫃抬上放一著大玻璃瓶,裡邊載著半瓶幸運餅,程嶺打開蓋子,取出一隻,拗開來,取出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寫著:「你美貌善良,但太輕易信人」,程嶺忽然之間哈哈哈笑起來。 空曠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這個店,她起碼需要兩個阿笑那樣的幫手。 她關上店門,回到樓上,發覺印氏兄弟已經回來了。 他們在喝茶吃炒飯。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嶺兒,這個家與這個浪子,從此就交給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轉了一回,已經理過發刮了鬍髯,以及換了一身新衣服,前後判若二人。 門角堆著大包,小包,袋上寫著「伊頓」,「海灣」,程嶺知道這大概是大百貨公司名稱,與她熟悉的永安。惠羅一樣。 據印大先生說,那是新買的床鋪被褥毛巾等物。 接著,他取出一部分帳單與數據,與程嶺上起課來。 印老三幹什麼?他也真有趣,亡羊補牢,他竟在這個時候油漆起廚房來。 印大先生給程嶺講解小食店種種。 "基本上像一個大廚房,只設外賣,暫時不做堂食,夫妻倆負全責,若果請夥計,怕沒有賺頭,此刻政府規定最低工資每小時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勞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筆大支出。」 程嶺專心聆聽。 「一早起來,把食物準備妥當,十一時半開店,顧客進來,先收錢,後兌貨,我會教你如何算數找錢,一定要當面連發票交給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種學問,工多藝熟,每天只賣六種食物,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廚具." 聽到這裡,程嶺已知是對體力與耐力極大挑戰。 可是身後忽然傳來嗤一聲冷笑。 是印善佳。 程嶺回過頭去看他,只見他在新衣外罩一張廚師用的圍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頭臉已沾了油漆,可是還不忘冷笑。 印大沒好氣問:「笑什麼?」 程嶺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誰會不辭勞苦不見天日躲在這種鬼地方死千,我情願上育康做礦工。」 印大斥責道:「你想不做?」 誰知印老三答:「我算什麼,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倆一齊看著程嶺的俏臉。 印老三心裡想,奇怪,這張臉看了都使人歡喜,俗語中的秀色可餐,就是這個意思吧。 程嶺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點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對程嶺說:「凡事有我呢。」 世間多不公平,懶弟自有勤兄來輔助。 再伏到床上之際,頭尾已有三天兩夜末曾好好睡過,程嶺熟睡了。 夢中她似一直聽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聲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天沒有亮她就起來了,輕輕做早點。 印大與印三打地鋪睡在另一間房內。 廚房經過粉刷,特別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隨即起床,洗過臉,便把他所懂的傳授程嶺。 自學習打理一間小食店,程嶺學會了當地經濟、風俗,買賣,僱傭法例,稅制、人情世故,經營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數目字與細則都記下來。 印大又一次感動,他從末見過這麼好的學生,他兩個兄弟,老二老實,老三頑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著程嶺的小臉半晌,他忽然問:「你真願意留下來?」 程嶺一怔。 印大輕輕說:「稍後才去註冊,你還來得及。」 程嶺訝異,「來得及什麼?」 「來得及後悔。」 「呵不,」程嶺笑,「我不退縮。」 印大內疚了,轉過頭去,「有許多事,我末曾對你說。」 「不要緊,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歎口氣,搔搔頭皮。 「我們說到——」 「是,買萊,萊市場在晚上七八時會把若干賣不掉的魚肉蔬果賤價推出,今晚我帶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來了,「這些事,留給我辦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說:「別在程嶺面前者講我壞話,」 程嶺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沒有。」 老三嘀咕,「是嗎,那我為什麼有個綽號叫不成才老三?」 程嶺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臉:為什麼這樣高興?離鄉別井,舉目無親,怎麼笑得出來?真沒心肝。 她連忙低下頭。 稍後,程嶺換上養母生前最喜歡的玫瑰紅色旗袍套裝與鞋子,剛剛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麼人留下的口紅,隨印氏兄弟出發去婚姻註冊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