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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或是打網球,我想。冬日的太陽天最好打網球。 而夏日的太陽天最好躲在屋裡飲冰。 凡是有太陽的日子都不是適合工作的日子。 「宋大夫。」 我抬起頭,是董太太。她那帶蘇州口音的粵語嚅嚅地有說不出的悅耳,但除非言聲痊癒,否則她聲音中不會帶有歡愉之意。 她替言聲整理頭髮。 言聲睡著了,像只小貓,根本不管這些,天有沒有塌下來她也不相干。 「宋大夫你要成家了?」 我不出聲。 「你蜜月期間,咱們言兒可怎麼辦?」 我忍不住解釋,「董太太,那是報上的謠言,每隔一陣我一個朋友就拿我開玩笑,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她愕然,「婚姻大事哪,如何不是真的?」 我尷尬的笑。鄭大姐說得對,不分辯最好,但董太太不是別人,不知怎地,她在我心目中頗有重要位置。 她說:「你們年輕人是越來越新潮了。」略有怪責之意。 我面紅耳赤。 「言兒今日如何?」 我不回答,把她連人帶椅搬進來。 「別讓她睡大多,」她說,「我怕她的肌肉活動量會不夠。」 「是。」 「宋醫生,他父親的意思是,今年夏天,我們或者會得把她帶到北美洲去看看專科。」 「也好,」我說,「看看那邊的專家怎麼說。」 「你不見怪吧?」 「董太太,你言重了,這世上,不會有比看著言聲痊癒更令我快樂的事了。」 董太太很感動,緊緊握住我的手。 「待她醒來,你可以陪她到空地走走。還有,她怪喜歡茉莉花的香味。」 「什麼?」董太太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因為我買了一大束茉莉回來,放在這只瓶中,她便一直坐在這瓶子旁,」 「啊!」董太太動容,「言兒一定最喜歡茉莉,你說這是否意味著她在痊癒中?」 「情況有進步。」我低聲嚷。 「宋大夫!」董太太雙眼立刻充滿淚水。 「有希望。」我說,「顯示她對以前的事有記憶。」 「太好了。」董太太緊握雙手。 「快去買多多茉莉花,催促她的回憶,她還喜歡些什麼?」 「喜歡——喜歡——」董太太團團轉。 「慢慢,」我斟一杯茶給她,「不急。」 「記也記不了那麼多,讓我想,啊是,音樂盒子,她搜集音樂盒子。」 「夠了,讓我試一試,」我說,「交在我手中。」 「你打算怎麼樣?」 「我?」我先要出去一下。 我取過外套,立刻到禮物店去物色音樂盒子,逐間逐間的鋪子找。 終於被我在一問古玩店找到一隻玻璃音樂盒,一開動裡面一個穿銀色衣服的小丑會得緩緩舞動。 歌曲的名字:《請來華爾茲》。 非常美麗,非常動人,我把口袋裡所有的現款都掏出來,抱著那只盒子,沒有錢吃飯,才忽然想到可以到朱雯家去吃,我與朱雯有約。 到朱宅其實火氣已過,但忍不住要教訓教訓她。 我在電梯中試著咆吼:「嫁我?我怎麼不知道?嫁我?」 電梯門打開,一位太太進來,剛好聽到我在叫:「嫁我?」 她嚇得一怔,然後狂叫起來,奔出電梯,我想追上去道歉,但是電梯門已經閉攏。 可憐的女人、她準會被嚇得三天睡不著,今日時辰不對,她遇見一個叫她下嫁的狂人。 我按朱宅的門鈴。 朱雯滿臉春風的來開門。 穿得真性感,黑色兔毛毛衣,V字領鑲黑色透明花邊,黑色長褲。 「星路——」 「叫我打令吧,」我發不出脾氣答,「反正下月我們要結婚了。」 「啊,怎麼,你就是為這個不高興?」朱雯訝異,「你幾時變得這麼小器?」 「朱雯,我要鄭重警告你,以後不要再用我做幌子。」我板起面孔。 「你生氣了?」 「是。」 「真生氣?」 「是,再這樣下去,連朋友都不用做。」 她沉默,笑容消失,坐在沙發上不出聲。 朱雯失去笑容,尖削的下巴便顯得單薄,斜斜的窄肩上似背著千斤重擔。只有她一頭烏黑錚亮的頭髮,才帶出無限生命感。 我不忍,坐到她身邊去,拉拉她的頭髮。 她不響。 我把她的秀髮捧在手中,深深的嗅著,一股清香沁在我心脾。 朱雯為了這把頭髮,不知花了幾許心血與時間,沒有什麼是偶然的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我。 「為什麼告訴他們,我們將要結婚?」 「我不快樂,又無依無靠,空虛的時候,往往想到你,星路,我覺得世人除出你,沒有一個可靠。」 「這是不對的,」我溫柔的說,「朱雯,你是大明星,你的影迷已是最可靠的朋友,你還不滿足?你不應太貪,每個人都有寂寞的一刻,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 她不出聲。 「昨天又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公司與我的合約談不攏,他們說我已走下坡。」 「你要求什麼價錢?是不是太過分?逼他們說出不好聽的話?朱雯有時候要想想別人的處境。」 我緊緊地摟一摟她的香肩。 她不語,但已經看得出情緒平定下來。 「而且你也總會走下坡,誰不是呢,這是天然定律。」 她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 「朱雯,從現在開始,你也應當有心理準備。」 她頹然。 「培養個人生活興趣是很重要的,錢你是不用愁,但如何漂亮地打發時間,確是一項藝術。」 她低聲說:「我明白,」 「而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理由要拒靳志良於千里之外。」 「你別管我。」朱雯又強硬起來。 「真的,他對你那麼好,」 「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還是迷信不嫁圈內人?」 「你別管我。」 「我巴不得不管你。」我說,「只要你讓我下台。」 「明天我發一則消息,說記者誤會我所說的話好了。」 「謝謝你。」我站起來向她一鞠躬。 「星路,你仍然愛我,是不是?」 「我能不愛你嗎?你像我妹妹一樣。」 「星路。」她緊緊抱住我的腰。 她的身體柔軟而溫馨,抱在懷中非常誘惑,但我們情比兄妹,我又怎會有非分之想。 「那是什麼?」她指著我的音樂盒子問。 「啊,」我說,「我送朋友的禮物。」 「什麼朋友?」 「你別理。」 「我一定要理。」 「你不認識的人。」 「我保證是王大澄,或是奚定華。」 「我保證不是她們。」 「你敢發誓?」 「敢。」 「發誓如果你說謊,你那些病人永遠不痊癒。」 「你這個毒婦,我才不會這樣說,這關我的病人什麼事?我拿我自身來發誓也就罷了。」 「你不敢發誓?」朱雯問,「包裹裡是什麼?我要看。」 她來搶奪。 「別過分,朱雯,別過分,喂,朱雯,請你控制你自己——」 在掙扎中,那只音樂盒子摔在地下,我聽到玻璃破裂的聲音。 我眼睛都氣紅了。 拆開一看,果然極薄的玻璃罩子已碎。 朱雯一看內容就知道不是送給王太澄或是定華的東西,歉意得吐血。 我疲倦的說:「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妒忌,要破壞要損人不利己,一定不肯放過別人?」 朱雯不敢出聲。 「我要走了。」我拾起那一大包破碎的東西,一如拾起枚破碎的心。 「星路。」 「不要再叫我。」 第六章 「我賠。」 「不,你賠不起。如你這樣的女人,滿天的星對你來說不外是一堆碎鏡片。」 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我離開朱宅。 這麼夜了,還有影迷圍在樓下。 當我出來,不少人追上來問:「你是宋醫生,你是朱雯的未婚夫?」 我低著頭疾走,一頭撞到人。 一抬頭,那人尖叫,我停睛一看,原來就是剛才在電梯中遇見的太太,我想說幾句好話,沒料到她拔腳飛奔,我只好頹喪地離去。 不知是怎麼睡的,連鬧鐘叫我都聽不到。 在醫院一班女孩子雖然吱吱喳喳圍住我,我也沒有興趣聽她們說些什麼。 報上說,朱雯否認她說過要嫁人。 是非曲直,一切都在她口中,難為這些記者肯陪她玩,混口飯吃真不容易。而朱雯,在台上耽久了,也漸漸分不出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演戲,兩者合而為一。 我替她擔心。 一個早上我都比平時沉默。 我把整包破碎的心取到言聲房中打開。 我抱怨說:「你看,就是因為某些人不負責任放肆的行為,招致我這種損失。」 言聲閉著眼睛假寢。 但是音樂盒子的發條沒有壞。 我上了鏈條,音樂盒發出一種柔和單調的樂聲。 我看到言聲的長睫毛顫動一下,我略為緊張。 「言聲。」我叫她。 她茫然睜開眼睛。 「言聲。」我在她耳畔叫她。 她仍然一點知覺都沒有。 我歎一口氣。 音樂結束,發條漸漸放鬆,只餘下寂寥的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終於全部停止,病房中靜得可怕。 「言聲,你聽不聽得到?你想不想它伴著你?我把它放在這裡,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開來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