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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我想多與你談談。」 「定華,我很慚愧,除了陪你吃頓飯之外,我什麼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願意。」她幽幽一聲歎息。 「定華,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你的雙目,只為事業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與我拉攏天窗,太不公平,我記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讓蝦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氣得要嫁人,下學期把寶座搶回來,又忘記這件事,我已經上過你當。」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好了好了。 她隔一會兒酸溜溜地說:「可惜你的記性對每個人都那麼好。」 又來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難怪王太澄與朱雯都對你死心塌地。」 喲,太澄,該死,我答應跟她聯絡,怎麼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們結婚,又對我們這麼體貼,為的是什麼?」 「所以說你是商業社會最巔峰的產品。定華,你有沒有聽過這世上有朋友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報銷了。」 我只好乾笑。 「你有沒有見過她那些狗啃似的畫?還譽滿香江呢,不看那些畫評,真不相信有那麼多人肯為一頓飯埋沒良心。」 「湊熱鬧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畫,她以為把顏料擠在一張畫布上就是畫,就差沒與畢氏拜把子。」 我待她發洩完畢,「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告訴誰?」她吃驚。 「告訴太澄呀。」 「什麼?對她說老實話?讓她把我的眼珠於挖出來?我才不會那麼笨,況且她太過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掃她的興,她又不靠那個吃飯,不過白相白相,這也是她惟一的樂趣。」 定華對太澄還是很仁慈,我也是這麼想,所以一直沒有對太澄的小嗜好發表真實意見。 「時間不早,該休息了。」我想抽身。 「星路,今天我看見的病人,還有沒有得救?」 我沉默,說到我心事上頭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華感喟,「請你看治也不過是略盡人事?」 「是。」這也是事實。 「醫生不好做吧。」她輕笑。 「是。」 「你悶壞了?」定華反而倒過頭來安慰我。 「定華,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樂。」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樂呢。」 「這樣說太殘忍了。」 她默認。 「再見。」 「星路,我們是相愛的。」 我笑著掛電話。 我們當然相愛,二十年感情的投資,非同小可。 才放下話筒一分鐘,立刻又響。 我發覺話筒是溫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電話得不到休息是會炸開來的。」那邊冷冷地說。 是太澄。 人永遠是這樣的,人家做同樣的事會得引起絕對不良效果,他做就不會,斷然不會,說不定還造福社會。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很好笑嗎?」 「你讀完那些情書沒有?」我間她。 「咄!」 「是畢加索寫給瑪莉蒂列茲的情信,令你嚮往?」 她說:「有人寫這樣的信給我,慾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燒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這麼想了。 但此刻即使說破嘴皮,她仍然不會相信。 「其實你的偶像是個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麼出名,那麼有才華,·以及那麼有錢,你就會覺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這是不對的,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她不悅。 我打一個呵欠。 「與我說話就瞌睡。」又來一技冷箭。 周旋在一個紅顏知己之間,並不如一般人想像中那麼愉快。 「他這樣寫:『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夠與你吃飯;是惟一的樂趣。』」 鬼才相信這是他惟一的樂趣!藝術家總是誇張,一點點挫折說得苦海無邊,太澄也就是這一號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擊節讚賞,「唉,有時我想,狗還比我們強呢。」 「大澄,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 定華要做白癡,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驕子,一味呻吟,唉,這群人到底是怎麼搞的。 睡在療養院中的言聲不會這樣抱怨,我長長歎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煩惱?」她問我。 「太澄,」我說,「我想休息。」 「饒你這一次。」她意猶未足地掛斷電話。 我的媽,累得我! 終於再取出我的寶書《天龍八部》,但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屎。一切寶貴的私家時間就讓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盡致涓滴不剩。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居然一貫容忍地與她們維持這樣的關係,不可謂不是異數。 我睡了。 做一個極奇怪的夢,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為一問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裝修成淺紫色,可是你別說,淺紫的細花牆紙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開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轉。 鬧鐘又把我叫醒,前生我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夢由新屋那個間隔起,大床放在大書桌旁邊,一列衣櫃,音響設備前有兩座位沙發,地毯是藍灰色的,小小的露台上養著白鴿,晾著我心愛的威也納襯衫。 這麼清晰的夢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捨地掀開被子起床。 我不夠時間刮鬍子,只好用電須刨一邊走一邊操作。 到了醫院每個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彷彿我面孔上開了花。 發生什麼事? 我對牢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見皮色紅潤,雙目明亮,沒有什麼不妥。 我略略安心,進人休息室。 鄭醫生看到我,「早。」她說。 「早。」 「恭喜。」 第五章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恭喜?「加薪水?」 「裝羊。」鄭醫生笑罵,「一切都登在報紙上,清清楚楚。」她將一張報紙摔過來。 我低下頭,一眼看見斗大標題:朱雯定下月嫁宋姓醫生,近日忙縫製婚紗及籌備酒席。 還有一張我與她合攝的照片。 我臉色發紫。這,這,這從何說起? 鄭醫生問:「沒有這件事?」 我說:「絕對沒有。」 「那麼這消息是如何傳出來的?」 「我不知道。」我拿著報紙,手簌簌的抖。 「你要叫你女朋友說話小心點,專業人士要有職業道德,你的名字老與這種緋聞連在一起,於名譽不太好。別以為只有女人才得注意名譽,男人也一樣,這樣下去,恐怕沒有好的女孩子敢近你的身。」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千萬別以為明白你的人總會明白,天下明事理的人極少極少。」鄭氏停一停,「這次你付出的代價可大了。」 這是金石良言。 我問:「我能做什麼?」 我又問:「我能做什麼?」 「做什麼?千萬記得什麼都別做,事實勝於雄辯。」 「可是人家會誤會我——」我著急。 「人家不會老記得你。」她笑著拍拍我肩膊,「幸虧如此,不過這一兩天,也夠你受的。」 「教我怎麼應付?」 「不要解釋,人家問你,你裝沒聽見,這就沒事。」 「不大好吧。」 「你聽不聽?不聽就別請教我。」 我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趕快抓一隻浮泡再說,當然言聽計從。 這一個上午,大約有二三十人對我的「婚事」表示興趣。 他們的意見紛壇: 「以後看電影不用票子了。」 「朱雯真人美不美?有人說她怪瘦小的。」 「據說她的財產是八位數字。」 「宋醫生很快會自己開診所吧?」 「你們真的是青梅竹馬?」 「婚後朱雯會不會息影?」 「恐怕是宋醫生息診吧,哈哈……」 「什麼地方渡蜜月?不會在香港請喜酒吧,客人那麼多,怎麼會沒掛漏?」 「要多少個孩子?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新居佈置在什麼地方?都是同事,別忘記請我們喝杯咖啡之類。」 我索性戴上口罩,遮去一半面孔。 抽空打電話給朱雯,她的傭人居然說:「小姐不在。」 我咬牙切齒說:「告訴她我是朱星路醫生,我不是記者。」 傭人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小姐約你今晚七時見,她在家等你。」 也好。我摔下電話。 那日上午渾渾噩噩,我都不曉得怎麼過的,只覺得氣,被人不清不楚的利用,即使那人是美麗的朱雯,仍忍不住氣惱。 下午我沒吃飯,就進病房見董言聲。 只要對牢她的時候,我才可以有些少寧靜。 劉姑娘正在餵她吃東西。 我說:「讓我來。」 劉姑娘也不例外,她問:「下個月做新郎倌?」 我說:「出去。」 她吐吐舌頭,離開我們。 我說:「言聲,我有說不出的衷情,我真倒霉。報上說我要結婚,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 董言聲既無聲亦不言。 我把一碗飯餵完,替她擦嘴巴。 「你最好,」我說,「你沒有煩惱。」 我把她移到露台上曬太陽。 我說:「你看太陽多好,簡直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著們蚤子。」我呼呼笑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