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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清流將一枚羽毛形大鑽石別針扣到劉太太鬢邊。 老太太非常滿意,忽然想起來,"余求深到什麼地方去了?" 門口有人應道:"在這裡。" 這小子總算出現了。 劉太太硬是要自輪椅上掙扎下來,由他扶著,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獨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備的龍井茶葉,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頭沉思,鼻端聞得一陣香氣。 唐清流抬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女子穿著灰綠色蟬翼似釘亮片紗衣,戴副長長翡翠葉子耳環,不請自來,坐到她對面。 她笑笑開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馬星南的姐姐紅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點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臉。 "馬小姐你好。" 馬紅梅說:"星南一直要邀請你同桌吃飯。" "不敢當。" 紅梅卻笑了,"有什麼關係,同台吃飯,各自修行。" 馬星南的一舉一動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馬星南好似沒有什麼自由。" 清流賠笑,"我想什麼,無關重要。" 紅梅又上下打量她,"好會說話。" 彼此彼此。 "你是劉巽儀太太的私人秘書?" "正是。" "日常負責什麼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瑣碎,不足為外人道。" "不會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馬紅梅似笑非笑。 清流氣定神閒,"照顧老人家份屬應該。" 馬紅梅收斂笑意,"我索性把話說明了吧。" "馬小姐,究竟什麼事?" "我們反對你與星南來往。" "來往?我與馬星南君毫無接觸。" 這下子連紅梅都一楞,"他說要在行程結束後請你到家來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驚訝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 紅梅毫不放鬆,"你會不會來?" "當然不會,非親非故,陌陌生生,怎麼上門?"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細,你沒有永久地址。" 清流變色。 來了,來了,總有人會仗勢欺凌弱女窮女。 "星南比較天真,他不懂得應付複雜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聲,有你幫忙不就行了。 正在這個時候,背後忽然有人咳嗽一聲,"誰說唐清流無家可歸?" 兩個年輕女子齊齊一驚,轉過頭去,發覺劉太太站在身後,不知怎地,她竟一個人跑了出來。 接著,劉老太太又鄭重地說:"唐清流離開這條船,就住在我的家裡,她永遠是我的私人秘書。"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劉太太會維護她,不禁鼻子發酸。 從來沒有任何人站起來為她說過一句半句話,這些年來,她的自尊,任人踐踏,只憑個人機智閃避,躲不過時只得忍痛犧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對她好,清流險些流下淚來。 馬紅梅十分忌憚,站起來執晚輩禮,唯唯喏喏。 還有下文,劉太太不放過她,繼續說:"我也打聽過了,你們家少爺頂愛享受,聽說整個下午泡在車行裡挑跑車的顏色,不願上班開會,我還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約會呢。" 這個時候,馬紅梅一步一步退後,含糊地說聲再見,一溜煙逸走。 劉太大呼出一口氣,"嚇!" 清流連忙扶她坐下。 臉頰一涼,原來終於還是落下淚來,她匆匆用手絹抹去。 劉太太疲倦地揮手,"不必謝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氣。"順手取起清流的龍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悵了,當年,也是這個年紀,沉不住氣,想出人頭地,無論如何要爭口氣,叫那些踩過她的人齊齊來拜她,於是,把握住機會,嫁一個比她大三十五歲的男人,承繼了他的權勢,揚眉吐氣。 她喃喃地說:"十足我當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頭。 接著,珊瑚趕來,著急地說:"怎麼在這裡,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來。 兩人七手八腳把劉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個人,仍然坐在咖啡座裡。 半晌不動,她像是想聆聽自己的一顆心想說些什麼,可是,也許是因為太過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說些什麼,清流什麼也沒聽到。 她回到房間去。 順手緩緩幫劉太太卸妝。 劉太太問:"你喜歡馬星南嗎?"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氣,那麼,你可喜歡任天生?" "天生絕對是個好朋友。" "是,說得不錯。" 清流輕輕梳通了老太太頭髮,頭頂有一處禿得相當厲害,露出粉紅色薄嫩的頭皮,十分異樣,清流特別小心。 劉太太咳嗽一聲,"你喜歡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說中心事了嗎? 劉太太低聲說:"他不是你的對象。" 清流賠笑,"我想都沒想過。" "這樣就聰明了。" 這麼說,她並不糊塗,她也知道余求深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 她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忽然咧開嘴笑了,牙齒疏落臘黃,清流別轉頭去。 人老了什麼都發黃:臉皮、牙齒、眼白……本來白中透紅、白中帶藍,白得發亮,經歲月侵蝕,統統又舊又殘,有洗不淨的跡子。 "這回下船,到紐約去看醫生,你陪著我。" 清流知道劉太太要看的是矯形醫生,那真是一項大工程,需要維修的地方還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樣神乎其技的醫生? 她安排劉太太睡了。 半夜,她聽到哭泣之聲。 清流知道那是誰,可是,東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裝沒聽見。 在哭聲中地隱約覺得有一隻手輕撫她裸露的肩膀,這樣大的船照樣在海中微微蕩漾,永遠有種顫動的感覺。 清流驚醒。 夢中的手屬於誰? 哭聲已止,再也無從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經醒來,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說:"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著替她張羅早茶。 她忽然問:"清流,你猜我幾歲?" 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問題。 但是,也有準則,十八歲以下,加三歲總能討得歡心,十八歲以上,減三歲也得同樣效果。 非得替劉太太減壽不可。 "你有五十八歲了吧。"起碼減了十年。 誰知老太太還不滿意,半晌才說:"上了年紀,人人都看得出來。" 清流連忙賠笑,"也許,是因為近年來心境不大好之故。" "誰說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聲。 "你說得對,可不已經五十八歲了。" 那麼,就五十八歲好了。 其實,清流知道珊瑚收著劉太太的護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實年齡幹什麼呢。 她喜歡幾歲就幾歲好了。 劉太太訴起心事來:"過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驚訝。 珊瑚也過來了,這番話,她像是聽過多次,充耳不聞,忙著替主人打點起居。 劉太太說下去:"我都沒答應。" 清流把她當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實,有人陪著說說笑笑,日子容易過些。"她似有絲懊惱。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著小瓷盤,讓她吐在裡頭,一切像自來水嚨頭尚未發明似。 清流覺得她足足有一百歲。 "最近,機會又來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豎起來。 這樣年紀,如此身份,孜孜地談婚論嫁,實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著頭,不想劉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說,該怎麼辦。"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慮清楚。" 老太太又問珊瑚,"你說呢?" "啊,"珊瑚說:"那你得聽從你的心。" "在船上,船長可以主持婚禮。" 清流與珊瑚面面相覷。 珊瑚說:"還是待上了岸,找律師商議過的好。" "唉,事事同他們談,沒有意思。" 清流賠笑,"太太不過說說而已。" "誰說的?我十分認真。" 珊瑚已不敢多說。 接著,劉太太自言自語道:"年年來那不勒斯,這次最高興。" 清流趁轉背,同珊瑚說:"會不會遇到騙子。" "道行夠高,騙得到,是人家本事。" "你不關心?" "放心,老太太許多財產,需兩個以上的律師簽字才能兌現。" 清流吁出一口氣。 珊瑚問:"你猜是誰向她求婚?" 清流笑了:"當然不是船長。" "難道是小拆白?" 清流小心翼翼,"我不知道。" 會是余求深嗎,他願意結婚? 做他們那一行,最開心是自由自在,朝秦暮楚,無牽無掛,怎麼會同任何一個人訂下合同。 恐怕是劉老太太搭錯線了。 踏出門去吩咐餐廳領班預備特別菜式,迎頭就碰見余求深。 這人又曬黑了,只覺他眼睛更亮,牙齒更白。 "匆匆忙忙,去何處?" 清流答:"叫廚房準備白粥醬瓜,多日來吃西菜膩了。" 余求深大表訝異,"做得到嗎?" "咄,輕而易舉,有錢使得鬼推磨。" 余求深微笑,"全靠你了。" 清流看著他,"有野心的不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