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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吃過藥,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帶清流到她的艙房,清流看到兩張床。

  "原本是雙人房,這點劉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聽說有些所謂富翁自己乘頭等,傭人與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說著珊瑚笑了。

  清流當新聞來聽。

  珊瑚說:"有人連女朋友都乘經濟客位,丟在飛機尾。"這次歎口氣。

  清流問:"船叫不羈的風。"

  "是,劉太太最喜歡這只六星級船,已是老顧客。"

  清流一味頷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樂。"

  "是。"

  "快乘機去休息一會兒,服侍老人同嬰兒一樣,他睡,你也要睡,否則,他醒了你不夠力氣應付。"

  清流駭笑。

  她不捨得睡,用過茶點,靠在長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綠閃爍,襯藍天白雲,叫她神馳。

  世上竟有這樣享受,唐清流走運了。

  剎那間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暫且丟在腦後。

  船漸漸移動,離開碼頭。

  珊瑚過來,"該喚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著,又該發脾氣。"

  侍應生捧進大盤鮮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妝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發起床氣。

  "什麼都好,房間太小。"

  "換了船麼,沒個熟人。"

  "苦了一輩子,做人沒什麼意思。"

  接著是沐浴,老人動也不動,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動不便。

  她一邊淋浴,一邊要喝茶聽音樂,然後,抹乾身體,由清流替她化妝梳頭。

  在世上時日不多,更應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輕輕說:"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妝,這是規矩。"

  "為什麼?"

  "因為考慮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來,不過,這種不成文規矩也日漸式微,現在許多客人天天穿便裝。"

  清流點頭,"像從前,乘飛機是大事,現在不少人一個月乘十次。"

  "年輕人始終不愛坐船,嫌悶。"

  清流笑答:"我是來做工的。"

  劉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輪椅坐好,預備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誰知劉太太說:"你,你先打扮一下,換件衣服。"

  啊,是,推輪椅的人也不能失禮。

  她匆匆換過一襲便服,洗把臉,掠一下頭髮,才把劉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帶鹽香的新鮮空氣,精神又回來了。

  說也奇怪,劉巽儀老太太一出現,馬上有各式人等前來滿面笑容地打招呼。

  "劉夫人。"

  "伊芙蓮。"

  各人態度都十分親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開口,卻說些極浮面的話。

  "天氣真了不起,次船到了蘇倫托,一定要玩個痛快。"

  "我卻欣賞直布羅陀的峭壁,你說可是。"

  然後,終於說到是非,"列國強的千金下個月結婚,不過列太太不喜歡那頭親家。"

  清流別轉面孔。

  這些人,簡直辜負了良辰美景。

  他們都知道輪椅後的女孩沒有身份,連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點。

  茶廳的領班笑笑,"是劉太太的薄荷茶嗎?"

  "正是。"

  那年輕人十分可親,"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劉太太是我們老主顧。"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惡。"

  邊說邊做,片刻他已準備好茶點。

  "我幫你拿過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麼知道她名字?

  那年輕人笑答:"我們有客人名單。"

  了不起的記性,無論做什麼工作,都需要天份。

  劉太太也認得他,"小任,這些日子還好嗎?"

  "十分牽掛你。"

  "你怎麼還在甲板上?"

  "這份工作也不錯。"

  "我同你大老闆說,把你升上去。"

  年輕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點喜歡這個任天生。

  黃昏,風大,清流主動把輪椅轉一個方向。

  劉太太這時才有空把視線集中到海裡去,在她腦海裡,可有泛起當年的人與事?

  年輕的清流想,一個人回憶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經歷,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輩子的事。

  劉太太捧著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著的大鑽戒都鬆了,似隨時會脫出來,手指比從前乾瘦,她又沒把戒子拿到首飾店去收緊。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發站她身後。

  忽然聽得她說:"當年度蜜月,也是在這隻船上。"

  "是。"

  "那時船上沒有幾個華人。"

  "是。"

  "那年,劉先生與我現在差不多年紀。"

  清流不出聲,紅顏配白髮,總有個理由。

  "他也坐輪椅,看上去彷彿十分尊貴,大家站著,哈著腰招呼他。"

  一天橘紅色晚霞,清流說:"風大了也許進去會好些。"

  "到圖書館會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艙地圖,知道在什麼方向。

  "喚珊瑚來服侍我吃晚餐。"

  "那麼請先吃藥。"

  圖書館外有告示,上面寫著:"易卜生作品研究講座,由紐約時報專欄作者約翰奧唐納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與飛機大不一樣。

  珊瑚到了。

  劉太太揮揮手,"清流,你去吃飯吧。"

  清流鬆口氣,挑一間咖啡座坐下。

  這時,才發覺膝頭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過十二小時,怎麼沒有休班的時候?

  合約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時。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嗎,我可以坐下來嗎?"

  清流抬頭,嚇一跳,她從沒見過那麼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會笑的大眼睛,黝黑膚色,穿極薄白色長袖襯衫以及禮服褲,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經坐了下來。

  清流看著他,慢慢自屏息中鬆懈下來,一張好看得驚人的面孔原來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鐘。

  他手中拿著一瓶香檳及兩隻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來,乾杯,祝你萬事如意,心想事成,幸運之神追隨你。"

  說得太動聽了,清流不由得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問:"你與劉太太一起上船?"

  怎麼搞的,這只豪華六星游輪宛如小鎮,每個人知道每個人的事。

  她點點頭。

  "請問,她是你什麼人?"

  清流坦白地答:"東家。"

  他有點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書。"

  "原來如此。"

  笑臉迎人,殷殷垂詢,令到清流受寵若驚,如沐春風。

  清流問:"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齊旅行?"

  "我?"他似有點悵惘,"我完全沒有家人。"

  "是業務旅行?"

  "不,純度假。"

  清流十分樂意與他多攀談一會兒,可惜劉太太又來叫人,傳呼機響個不已。

  清流說:"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號艙。"

  清流點點頭,那也算是頭等,就在他們走廊後邊,一個人住根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會縮影:頭等、二等、經濟、內艙,付得起價錢住好些,出不起錢無謂抱怨。

  有些便宜遊船上還提供四個大人塞在一間無窗房的特等優惠,豐儉由人。

  清流依依不捨轉身離去。

  那個叫余求深的年輕男子卻白斟自飲,把一瓶香檳喝光。

  半晌有一個妝扮艷麗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邊,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找你半天。"語氣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強壯的肩膀。

  他笑起來,牙齒特別閃白。

  回到艙內,清流發覺一地垃圾,艙務員正在收拾。

  "怎麼一回事?"清流悄悄問。

  珊瑚更低聲,"太太發脾氣。"

  對一個老年人來說,生活算得舒愜了,何必還吵吵鬧鬧,同自己過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張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樓上,可聽到細碎跳舞音樂。

  老太太忽然問:"會跳舞嗎?"

  "那裡有時間學。"有點遺憾。

  "我已經沒有腳。"

  清流取來一條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腳好端端在這裡。"

  "你怕我嗎?"

  清流答:"不,不怕。"

  "可討厭我?"

  "你是我老闆,夥計沒理由會討厭東家。"

  "那麼,一定是可憐我。"

  "劉太太真會說笑話,你那麼多朋友,環境又好,多多體恤我們才真。"

  "依你說,我沒有煩惱?"

  "當然不是,不過亦應放開懷抱,享受人生。"

  劉太太頷首,"說得真好,嘴巴真討人歡喜,外交辭令,其實說了等於白說。"

  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過來。"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邊。

  "可知道為什麼你會得到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為天無絕人之路。

  "連老程都說:你長得像年輕時的我。"

  "啊,是就好了。"這句話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聽得出來,"你見過我舊時照片?"

  "是。"

  "怎麼樣?"

  "美極了。"

  "什麼地方好看?"

  "整體是個美人,可是,一雙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麼說。"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為什麼忽然之間,人老珠黃,白髮蒼蒼,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掩臉悲泣。

  清流歎口氣,剛想站起來,老太太卻伸手來撫摸她的面孔,這次,在她臉頰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淚都幾乎流出來,苦苦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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