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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不,只是不一樣。" "那種人,避開都來不及,你還要去找他。"任天生痛心疾首。 "你不明白他,也不瞭解我。" 任天生別轉面孔,不再說話。 "歐陽律師告訴你我正尋人?" 他點點頭。 "你們成為好朋友了。"語氣中有點挪揄。 "聽說已經有消息。" "希望他在美國某處。" "據講他環境欠佳。" "他們那一行上落很大。" "你像是在說一門正當生意一樣。" 清流笑笑。 "他在夏威夷。" 清流吃一驚,表面上不動聲色,"幾時發現的事?" "上星期。" "又是誰告訴你的?" "歐陽。" "為什麼不立刻知會我?" "有人在歐瓦湖及火奴魯魯見過他,不十分確實。" 清流忍無可忍,跳起來打電話給歐陽。 歐陽解釋:"也總得找到準確地址才能向你報告。" "你老把我當無知少女!" 誰知歐陽也光火了,"你不是嗎?" 清流大怒,摔下電話。 任天生在一旁黯然,"你不是以前的唐清流了,你越來越像一個人,你也想變成一個專橫的女王。" 清流抬起頭來,"你也該告辭了,我送你出市區,司機在門口等你,再見,天生。" 那個可愛溫柔善解人意的少女去了何處?短短幾個月,好像沒有司機已經不曉得走路,學會指揮下人,不再接受有人逆她意思。 不過,這也等於釋放了他,他愛慕的楚楚動人的可人兒不復存在。 她絕對不需要他,他侍在一旁等上一個世紀也沒有用。 任天生忽然發覺他自由了。 他恢復舊時瀟灑的他。 他說:"過兩天,我會回到不羈的風上去。" 清流聞言抬起頭來,微笑,"升了職沒有?" 任天生答:"現在是副船長。" "那多好,恭喜你。" 任天生知道她將永遠挪揄他。 下次,遇見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女生,一定要把身份說個分明。 他要走了。 "再見。" 清流卻說:"順風。" 她沒有回頭,看著車子離去,在轉角消失。 清流直接去找歐陽律師。 他正在開會,秘書叫清流稍候。 他匆匆出來,清流一見他便說:"我明天去夏威夷。" 歐陽也很爽快,"好,我叫秘書把聯絡人電話給你,如無其它事,我還有其它客人。" "沒事了。"清流非常乾脆。 歐陽又回到會議室去。 他表示得再明白沒有:我客戶很多,你閣下的生意,不做也罷,可有可無。 他不想再服侍小型劉太太。 秘書過來請清流到會客室。 "唐小姐,這是資料。" 是一隻中型黃色信封。 清流忙不迭拆開來。 抖出幾張照片,拍攝地點是一個沙灘,棕櫚樹下有幾張帆布椅,有人躺在椅上。 依稀是余求深。 偷拍照片十分失敗。 清流歎口氣,可是,總算有他的蹤跡了。 另外有一張紙,上邊寫著一個簡單的地址:貓兒島夢娜羅亞路三十號二褸。 註腳這樣說:電話線因未繳費已剪。 清流不相信雙眼,一個人竟會窘到這個地步。 她更加要趕著去看個究竟。 清流回到家,訂妥飛機票,取了護照就走。 管家追上來,"唐小姐,你出門?怎麼不叫我收拾行李。" "我三五天就回來。" 管家急道:"唐小姐,留個地址,方便照顧。" 清流笑了,"以前,我還需照顧別人呢,別擔心。" 她一個人走了。 轉小型飛機到了貓兒島,清流忽然害怕起來,她一個人站在棕櫚樹下簌簌發抖。 這,不是一步一步朝火坑走過去嗎。 剛自油鍋跳出來的人怎麼可以這樣沒有智能? 劉太太要看的也許就是這一幕:啊,唐清流,性格控制命運,財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這時,有兩個少女嘻嘻哈哈走過來,把花串掛到清流的頸項上。 清流嗅到蛋黃花香,定了定神。 一輛吉普車停在她面前,華裔司機笑道:"唐小姐,請隨我來,歐陽律師叫我載你去酒店。" 清流笑了,歐陽始終盡責,怪不得劉太太一直用他,她安心不少。 車子到了市內最好的酒店,司機拎起行李,陪清流進內。 "誰的箱子?" "啊是歐陽寄來的,是唐小姐的衣物。" 清流默默點頭。 "唐小姐,我叫阿張,這幾天就在酒店門口等你,載你到處走。" 清流走進房間,淋浴,開了一瓶冰凍啤酒喝。 心裡一邊說:快到夢娜羅亞路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一邊又說:那麼多人勸阻,恐怕有點道理,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矛盾了很久,終於更衣下樓。 又有少女上來幫她套上花環,這次全是大紅花,顏色艷麗。 阿張立即把車子駛前。 清流坐好,吩咐道:"夢娜羅亞路三十號。" 一路上熏風撲面,令人陶醉。 阿張笑說:"唐小姐,探親後可要到活火山觀光?" 清流聳然動容,啊活生生的火山。 "我有許可證,可以踏上凝固不久的融巖,別的遊客去不到。" 清流答:"改天再說吧。" 車子駛進平民區。 街道漸漸污穢,閒蕩的途人紛紛轉過頭來看慢駛的車子。 "到了。" 是一幢舊廉租公寓,牆壁剝落,有異味。 清流呆呆地看著門牌,不能置信,福克大道,蒙地卡羅,余求深怎麼會淪落在這袤。 不可能,他有的是本錢。 不過,他病了,他們最怕是病,清流記得,當年在快餐店打工,計時薪,一發燒,心都涼了,靠力氣吃飯,手停口停。 半晌,清流轉過頭來說:"阿張,你在這裡等我。" "唐小姐,這裡人雜,我陪你進去。" 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阿張有紮實的肌肉,看樣子經過特別挑選。 走進公寓,氣味越來越重,令人窒息,清流不由自主掩住鼻孔。 這同外頭的鳥語花香是兩個世界。 三樓,是哪一座?二樓共有四個單位,走廊昏暗,只有一盞小燈。 清流在走廊呆一會兒,憑直覺指向甲座。 阿張去按鈴。 半晌,嗒一聲,門開了一條縫子,有人張望出來。 清流看到漆黑的皮膚,紅絲眼、黃眼白,"找誰?" "一個華人。" "啊,清人在乙座。" 門彭一聲關上。 阿張去按乙座門鈴。 清流緊張得手心冒汗。 一直沒有人應門,然後,阿張發現了,"咦,門虛掩,沒上鎖。" 他一手推開門。 "唐小姐,跟在我身後。" 室內有人。 一個男人俯臥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室內猶如垃圾崗,堆滿髒衣服、酒瓶,以及剩餘食物,清流別轉面孔。 阿張低聲說:"唐小姐,不如走吧。" 清流聲音乾涸發抖,"既然來了,不如看清楚。" 阿張點點頭。 他緩緩走到床邊,把那男子翻過來。 他還活著,只不過爛醉如泥。 清流看到那人扭曲的面孔。 "不,不是他。" 余求深個子大得多,也不染黃發。 阿張推他,"醒一醒,喂,你醒醒。" 那人勉強睜開眼睛來,又閉上。 阿張找來一杯水,淋到他臉上。 他伸手來擋,口吃,"不要打,不要打,我什麼都肯做……" 連一隻狗都不如。 手腕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 阿張把一張鈔票塞進他口袋,"余求深在什麼地方?" 那人又驚又喜,"他,我不知道,我已與他分手。" 阿張再給他一張鈔票。 "他有病,他在公立醫院裡。" "什麼病?" 他啞笑,"我們這種人,你說生什麼病?"頭頹然垂下。 阿張站起來,用目光徵求清流意見。 清流淚流滿面,呆立在門邊。 一隻灰色的大老鼠躡足走過,像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好奇地張望。 清流已不知害怕,轉身離去。 阿張放下那人。 他猶自叫喊:"喂,你們是什麼人?" 回到街上,阿張鬆口氣,速速把車駛走。 "唐小姐,我載你回酒店。" "不,我要去醫院。" "唐小姐,你何必到人間鏈獄去。" 清流茫然,"貓兒島不是世上樂園嗎?" 阿張苦笑。 醫院在山坳,風大,站著都可以聽到嗚嗚聲,衣據臘臘聲響。 在櫃格問了半晌,幸虧都說英語,比上次方便。 看護在電腦上找到記錄。 "余,男,廿八歲,他昨日已出院。" "痊癒了?" "不,他的妻子說他願意回家去度過最後的日子。" 清流的頭頂被澆了一大盤冰水。 "是什麼病?" "我們不便透露。" "有無地址?" "我們不能公佈。" 清流一再遇到挫折,累得頭都抬不起來。 阿張輕輕說:"唐小姐,我有辦法,你且到接待處坐一坐。" 他在機器處買了一杯熱可可給她。 風忽然停了,大霧降下來,籠罩住整座建築物,清流清晰地聽到病人呻吟之聲,像煞幽靈求救。 她打了一個冷戰。 半晌,阿張回來,不動聲色地說:"有了。" 如此有辦法,當然不止司機那麼簡單。 "他在哪裡?" "在本市。" "可以帶我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