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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他叫余求深。"

  歐陽躊躇。

  "可是要告訴我,他不是好人?"

  歐陽答:"我是你的律師,我需忠告你。"

  "我會應付他,你找到他,告訴他,我想見他,還有,我的身價不一樣了。"

  "我反對這件事。"

  "一個月內不見結果,我會委託他人。"

  歐陽頓足,不悅地告辭,這先後兩名女東家,何其相像。

  她到廚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見到香檳,正投所好,開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見有人替她找了香檳杯子出來,放在當眼處。

  清流靜寂地坐在屋內,看書、休息。

  半夜,興致來了,走進更衣室,取出新娘禮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覺得十分高興,挽起裙裾,滿屋亂走。

  一邊假裝招呼人客:"不要客氣,隨便坐","今日天氣真好","大家一起好開心"……

  然後坐到樓梯上,頭忽然抬不起來,埋在膝蓋裡。

  "同誰結婚?"彷彿是劉太太的聲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誰都不要緊。"不吃過苦的人不會明白。

  然後,她回到房間裡,脫下禮服。

  躺在床上,開頭以為有人忘記關花園照明燈,以致白光直射到臥室來,稍後,發覺是晶瑩月光。

  清流睡著了。

  一個月後,歐陽律師只給了一個簡單的報告:努力尋過余求深,但是其人蹤跡遍全球,不好找,還需要多些時間。

  清流直斥其非:"你辦事不力。"

  "那麼允我辭職。"

  "你不像動輒以辭職要挾東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歐陽歎口氣,"我的確委託各地私家偵探在那個圈子內尋過人。"

  "怎麼說?"

  "找不著,莫非是賺夠了躲起來休息,我打算著人在巴黎登尋人啟事。"

  清流笑笑,"那一點錢早就花光,人也不會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辦法吧。"

  歐陽說:"我一個無業遊民,談何容易,唐小姐,請多寬限一個月時間。"口氣像古時的捕頭。

  "各豪華郵輪,旅遊熱點,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許在邁亞米,夏季,可能在溫哥華。"

  歐陽說:"這個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歡容。

  "還有事嗎?"

  歐陽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這些都是什麼?"

  "各式各樣的請帖,慈善機關、文藝團體、商號開幕……"

  "呵,不用,都給我合理地推辭。"

  "年輕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願意陪你。"

  清流搖頭,"我不擅交際,說話也老錯,免了。"

  歐陽覺得她非常像他前任東主。

  他自請帖裡挑了兩封出來,"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卻說:"先去把余求深找出來。"

  歐陽忍不住問:"為什麼那麼急?"

  沒想到清流有一個非常現成的答案:"因為人老得快。"

  電話邀請也不遺餘力,可是清流不大聽電話,她也根本不知道電話在大廳哪一個角落。

  清流在街頭長大,她懂得辦事,正當她打算自己動手去查找之時,消息來了。

  大概歐陽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辦法,唐清流不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

  "有餘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處?"

  清流的聲音逼切得有點哽咽。

  歐陽雖然已屆中年,世情已慣,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嗟歎:女人,泰豐喜歡壤男人。

  "有人在坦嘰亞一間醫院裡見過他。"

  "坦嘰亞?"

  "是,在北非阿以及爾。"

  "他生什麼病?"

  "我不知道,也許是黃熱,也許是虐疾。"

  "請替我辦旅行手續。"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決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個女子獨自旅遊的地方。"

  "那麼,替我找一名導遊。"

  歐陽頓足,"我看是否能夠騰出兩三天。"

  他結果還是擠出時間來,無意之中,他充當了監護人的角色。

  到了該處,清流發覺歐陽的評語完全正確。

  當地人除出講土語之外,便說一種法裔人不大聽得懂的法語,氣候炎熱,不消一會,全身汗濕,接著,臉上浮出油來。

  公眾醫院骯髒危險,歐陽給她一隻口罩,叮囑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這種擔心,也並非多餘。

  病床一張接一張排列,躺著痛苦呻吟的病人,歐陽覺得無法查探,去接待處詢問。

  他準備好一卷美鈔。

  "外國人,黃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陣記錄,"啊是,持美國護照,患腥紅熱,三日前已經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親自看看,幾號病床?"

  "曾經是一三七號。"

  他們找到一三七,現在躺著的是一名婦女,正在咯血。

  歐陽律師說:"走吧。"

  清流不肯罷休,又去詢問:"什麼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誰會有消息?"

  "也許,看護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負責的看護,是一名諳英語的年輕人,看到賄賂,輕輕用手推開。

  "是,姓余,住了近兩個星期,熱度一退,就由朋友帶著出院,聽說,回美國去。"

  "為什麼住在公眾醫院裡?"

  年輕的看護笑了,黝黑皮膚襯得牙齒雪白,"他沒有錢。"

  "美國哪裡?"

  "沒聽說。"

  "紐約?三藩市?"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清流想與他握手,被歐陽阻止。

  事後,清流說:"太不近人情。"

  "他在醫院工作,混身細菌,你沒有他那種抵抗力。"

  這種冷酷的勢利也許是對的。

  "我們盡快走吧。"

  "放鬆點,坦嘰亞也有好去處。"

  理智的他鐵青面子說:"開玩笑。"

  當夜就逼著清流走了。

  "此行並非一無所得,我們會到美國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為什麼沒有發現他的原因,我們一直在高消費場所尋人,原來錯了,他景況大不如前,該去中下級處查才對。"

  清流用手掩著嘴,驚駭不已。

  歐陽看著她,不出聲,過一會才問:"還要找他?"

  "是。"

  "為什麼?"

  "想親眼看清楚。"

  歐陽說:"好,範圍縮窄了,比較有把握。"然後低聲說:"那筆尋人開銷,不如捐到慈善機關。"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夢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請給我一點水",清流這才醒悟,原來有火在烤他,他在鏈獄中。

  可是也有好夢。

  在一個星光作天幕的舞池裡,他來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裡,翩翩起舞,醒來之後,猶自覺得心滿意足。

  馬星南來探訪,清流對他很客氣,陪他坐著閒談,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遠。

  她在想什麼?

  馬星南說:"下個月我們到巴黎去小住,你會不會一起來?"

  "嗯,呵,我有事,走不開。"

  "劉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實相當舊。"

  "屋價將捐慈善機構,真沒想到那樣孤寡的老太太會那樣慷慨。"

  "她對我們也很好。"

  "對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們之間好似有誤會,是紅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驀然抬起頭來,"嗄?"

  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他也已經盡了最後的努力。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沒有遺憾,自從上岸之後,唐清流閃爍的艷光好似消失了,本來活生生吉卜賽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斂,她好似十分疲倦,動作遲鈍,像一隻渴睡得提不起勁來的貓。

  變了一個人,不能再叫異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公子哥兒有點迷惘,這朵美麗的野花太快凋謝,在一隻叫不羈的風的船上,她開放得最嫵媚。

  她沒有送他,走廊裡走出一個女僕,輕輕替他拉開大門。

  是什麼在暗地裡閃閃生光?

  呵原來是年輕女傭的一雙眼睛。

  他正想搭訕幾句,忽然想起家長的教訓"星南,別老是在低下層社會找女伴,不是秘書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應生、售貨員……找個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們泰豐面目模糊,欠缺個性,沒有生氣,不能刺激他。

  馬星南遲疑片刻,終於靜靜離去,可是心中仍然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門一關上,清流鬆口氣,精神也來了。

  過幾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約。

  他們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園裡看海景。

  "海永遠叫人心曠神怡。"總得有開場白。

  任天生笑笑,"馬克吐溫說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們已經停止生產。"

  清流揚起臉笑。

  "聽說你在尋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驚。"

  "為什麼?"清流明知故問。

  "同你竟在找一個那樣的人。"

  清流緩緩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樣的交情,你竟用陳腔濫調敷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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