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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劉太太打一個呵欠,"累極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余求深聽見有人叫,只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氣。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髮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給她們聽。"

  余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過一隻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氣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稅。"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兒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麼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機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與歐陽律師將在巴黎與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余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睛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幾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私人秘書。

  清流只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後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肉體力氣,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聽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與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準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麼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離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趕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驚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麼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氣。

  真可悲,余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地址電話。"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機場。

  一路上余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機上,老太太要求與清流同坐。

  飛機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麼,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後,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機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趕來了。"

  老程非常瞭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余求深非常客氣,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傭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只見到處都是鮮艷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捨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裡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幾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麼?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余求深在書房與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價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只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種場面。

  設計師準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準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並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纍纍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隻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面面相覷,匆匆離開。

  這時,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閒閒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氣,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只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氣已經消了,頹然問:"怎麼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鬆口氣。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麼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後公寓裡已堆滿綾羅綢緞。

  余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準備出去。

  清流急問:"餵你到什麼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宮,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麼走得開?"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順手抽出一件,"嗯,芝韻詩,多麼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扎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於,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氣道:"什麼樣子。"

  老程卻說:"這裡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瞭解男人。

  "婚禮幾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裡舉行。"

  清流意外,"這麼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麼妥當。"

  跟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體。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確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佈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只捧來更多鮮花,把幾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古董風琴。

  他們離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後,余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確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鋪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躂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余求深手裡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各人也有禮物,由余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隻金手錶,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準備。

  清流與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瀰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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