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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從心抬起頭,「我有三千元。」也不簡單。 張祖佑與格連活都笑了。 從心說:「我們寫信去申請,旅費已在這裡。」 格連活贊成,「為什麼不?」 張答:「也許全世界已去了十萬封信。」 「那也不欠我們這一封。」從心說:「我去查他們的電郵號碼。」張祖佑楞住,這女孩一日千里,現在已經會用電郵。 這時格連活站起來,「我告辭了。」 從心說:「我送客。」 格連活在電梯口說:「我認得你,你是華埠小姐。」 從心笑著承認。 「你是祖小說中的女主角吧。」 從心不動聲色,「小說是佳作。」 「我們認為十分動人,書名也好聽。」 從心脫口問:「叫什麼?」 「《艷陽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書名。」 「艷陽,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連活走了。 從心緩緩回到室內。張祖佑咳嗽一聲。 從心問:「你有話要說?」已經相當瞭解他。 「你好像也有事告訴我。」 「你先說。」 張宣佈:「我打算搬家。」從心意外。 「地方不夠用,現在略有能力,想搬兩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點。」 從心很替他歡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間留給你,歡迎隨時回來。」 「子彤呢,可要轉學校?」 「他會適應。」 「我怕他不捨得舊同學。」 他想起來,「你呢,你有什麼話要說?」 從心說不出口,「沒事。」 終於要搬出永華這白鴿籠了。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可是小公寓怎會比村屋寬敞。從頭到尾,從心簡單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裡,穿的時候拿出來,洗乾淨又放回去,其它雜物用一隻鞋盒裝住。 這時,電視機播著新聞,令張祖佑側耳細聽。 「……自香港駛出的日本貨櫃船亞洲之光上發現人蛇,該船昨晚抵達西雅圖,警方接到線報,前往搜查,在密封貨櫃中發現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從心聽了渾身不自在。 只見螢幕上記者示範:「真正不能想像,當貨櫃門鎖上之後,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過,空氣、水、食物,均嚴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險,為的是什麼?傳說,美國仍是金山!」從心雙手顫抖,她低下頭,沒有人說話。 隔很久,張祖佑輕輕說:「燕陽乘爛貨船來,她說,趁黑夜,蛇頭令他們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幾乎凍僵。」 從心雙手按著面孔,她怕臉頰也會發抖。 張喃喃說:「金山。」 這傳說永遠不滅。 「從心,你已經看清楚,你說,這裡好像金山嗎?」從心不出聲。 「一百年前,西方冒險家拚死往南美洲尋找一座叫愛爾多拉多的金山,據說,在夕陽下,該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黃金,閃閃生光……」 從心靜靜聽著。 「從來無人見過愛爾多拉多,燕陽不例外。」 「你勸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說出心中話。」張祖佑說。 從心握住他的手,「我會回來,繼續做一些模特兒工作,出任臨記,老了,回鳳凰茶室做侍應,幫你打理家務,不過也許你已成為大作家,一本書銷路八百萬冊,忘記開門給我。」張祖佑點頭,「聽聽這話說得多刁鑽。」 從心一轉頭,看見子彤站在身後,他一臉惶恐,這麼小,已經習慣流離無常。「媽媽,你去哪裡?」 從心緊緊抱住他,「去辦點事,賺些錢。」 「爸說我們已經夠錢用。」 從心笑了,她讓子彤坐下,看著他雙眼說:「子彤,我其實不是你的繼母。」 誰知子彤平靜地答:「我知道。」 從心意外,「幾時發覺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飯洗衣溫習功課,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從來不做這些。」 從心微笑,「不過,她很闊綽,是不是?」 「是,她一回來就買許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歡她吧。」 「媽媽,我不想你走。」「我會回來。」 子彤低下頭,「你們都那樣說,可是之後就再也見不到。」 張祖佑忽然開聲:「子彤,抬頭,挺胸,記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從心到廚房打點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塊紅燒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狀,那樣,子彤看了喜歡,會多吃一點。 張祖佑閒閒問:「那位李先生對你不錯?」 從心抬起頭,「他是我經理人,身份同格連活先生一樣。」 「他會跟你回東南亞?」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這裡有事業,走不開。」 「這次競選,你有幾成把握?」他一連問好幾個問題。 「一成也無。」 「從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學生,要不,出身很好。」 「選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們長得細緻,比起來,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寫封信給醫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張搖頭,「相信我,不會有結果。」 「打定輸數也好,我管我寫。」 「牛脾氣。」 從心取出紙筆,寫出信來,因為都是實話,她悄悄落淚。 到補習社,找到尊合堅斯醫院的電郵號碼,把信輸入,打出。累了,伏在書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誤,句子編排絕對有問題,可能只得小學程度,希望用誠意搭夠。 從心在信末這樣寫:「一個寫作人不能閱讀自身作品,是多麼令人難過的遭遇,希望你們考慮這個案,我會將他的病歷寄給你」。 會有響應嗎,從心也覺得渺茫。 只是,她想為張君做一些事。 出發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囑:「我的朋友會去飛機場接你,你暫時住她家,她叫王書嫻,在廣告公司任高職,這段時間答應照顧你。」 一切聽你的,「我會少說話多吃飯。」 「飯也不能吃太多,當心發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記者很厲害,你一句話不可說錯。」他像是巴不得跟著從心走。 從心笑,「你要不要一起來?」 他看著她,雙眼露出愛慕嚮往的神情來,隨即恢復了理智,「不,我是經理人,不是跟班。」 從心說:「我曾到香港一遊。」 「你走馬看花。」 從心笑,「的確是霧中看花,管中窺豹。」 「那是一個最奇特的社會,什麼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間發生,人心不安但熱情,如果討得他們歡心,會把你捧到上天。」 從心嚅嚅問:「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雙手掩著嘴。 「你要小心。」 從心沮喪,「你說得像地雷陣一樣,我很驚恐。」 「好好,不說,來,我倆去喝一杯,替你餞行,祝你順風順水。」 他總是叫橘子水或礦泉水給她。 「我也喝拔蘭地。」 「不,千萬不要開始,切勿破戒,記住,你從不喝酒。」 他對她是真心的好。 從心問:「你為什麼不回香港發展?」 「那裡人才車載斗量,沒有我的位置。」 出發之前,他替她買了一篋廉價但時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膚光結的年輕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從心要出發了。 頂著燕陽的名字,從東走到西,又從西方返回東方,咦,放過洋,喝過洋水,身份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閃閃。 從心說:「智泉,我賺到錢,一定報答你。」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北美經理人非我莫屬。」 他送她一隻透明橘黃色的趣致手提電腦,「有空,電郵給我,或傳選美寫真照片過來。」 從心點點頭。 「書嫻替你找了老師,繼續補習英文。」 臨走前幾天,從心沒有異樣,她到鳳凰茶室話別,她高舉茶杯,對老闆娘說:「多謝照顧,我出路遇貴人,真正幸運。」 重老闆娘淚光閃閃。 從心戴著鑽冠的照片掛在店堂中央,會做人的人就是這樣,給了別人方便隻字不提。 然後,從心張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園對面,雖然也聚集不少華裔,但大多數衣著光鮮,舉止斯文,臉帶微笑。 只要老是責怪某些族裔永遠黑著面孔,自由社會,自由選擇,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則,笑比哭還難看,也不必勉強。 在新居,父子各有寢室,還有小小書房,子彤卻像所有孩童一樣,對舊居戀戀不捨。 從心說:「你各處走幾遍給我看看,記住,廚房還有角櫃,別碰到,杯子在鋅盤邊,茶葉與咖啡在組合櫃第二格。」 張祖佑不出聲,只是微笑。 從心坐下來,輕輕說:「我明天出發。」 客廳有落地窗,輕風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較好轉機,真叫人高興。 他們兩人一齊說:「我有東西給你。」 他倆又不約而同把一隻白信封交到對方手中,「給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後,彼此大吃一驚,「這是什麼?」 拆開對方信封,齊齊失聲:「哎呀,你怎麼給我錢,你自己夠用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