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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做學生不靠一張嘴。」 「將來工作之際——」 「張醫生,你亦明白我這一生都無需工作。」 她都設想到了,聲音平靜而悲哀。 「嬰兒的哭聲——」 可晴訕笑,「即使在我最樂觀的時候,我也知道,我不會有孩子,人生本無十全十美,我不奢望。」 張醫生長歎一聲,「可晴,我無言。」 「請把電波截斷,還我本來面目。」 「這真是我最最失敗的一項手術。」 「不,你實驗成功,使我祖父臨終前得償所願,你是一名偉大的醫生。」 張醫生苦笑,「可晴,我很高興你仍然維持著幽默感。」 手術定在三日後舉行。 張醫生再三問她:「一點留戀也無?」 可晴答:「也不是。」 「會否回心轉意?」 「不,太多惡言惡語,不聽為佳。」 「這次手術是最後一次。」 「我明白。」 「可晴,你是一個最最奇怪的女孩。」 「人人都那麼說。」她微笑。 麻醉藥使她萬分鬆弛,失去知覺前剎那間看到祖父趨前來看她。 可晴心中一絲悔意也無。 聽過了,見過了,體驗過了,她情願回到從前世界裡去。 日後她仍然能夠靠手語以及讀唇來與人交通。 秦可晴一生中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重大的決定,這還是第一次。 甦醒時可晴覺得心境平和,張醫生的面孔趨得很近,她朝他微笑。「我又成為光頭了?」 「不,只剩除耳邊一小角頭髮。」 可晴點點頭。 「怎麼樣?」 「很寧靜。」 「正是你最想要的?」 「是,謝謝你,張醫生。」 「有人來看你。」 甄律師輕輕走進來,神情困惑,鼻子發紅,「你這孩子……」 可晴當然知道他心中想些什麼。 她勸慰甄氏:「你們有聽覺的人,一直以為聽不見是一項重大損失,正像天資聰穎的人老是可憐資質較差的人一樣,可是你我都知道笨人永遠比聰明人開心。」 甄律師只得搖頭說:「與眾不同總要吃苦。」 可晴答:「你說得對,現在我再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了。」 甄律師無奈。 「你有一個朋友在門口等。」 「我的朋友?」可晴訝異。 「我去叫他進來。」 可晴覺得她已經沒有深交的朋友。 門一推開,她呵地一聲,那精神奕奕陽光笑容的正是屈展卷。 他走到她附近坐下來,做起手語。 「剛想到府上收書,卻找不到你,嚇了一跳,以為你臨陣退縮。」 可晴意外,「你會手語?」 「正在學習,做得不好,請多多指教。」 可晴微笑,真是有心人。 「看到你精神尚好,十分安慰,書館希望你出席書本移交手續。」 「不不不,」可晴立刻說,「我不習慣做這種事。」 「為什麼不呢,」屈展卷鼓勵她,「簡單的儀式:你對大家講幾句話,圖書館敬贈紀念品。」 「我不想沽名釣譽。」 屈展卷看不懂這個手勢,「你想去釣魚?」 甄律師與張醫生笑出來,他倆打一個眼色,離開病房,「你們年輕人慢慢談。」 屈展卷這時恍然大悟,「沒有人會那麼想。」 可晴著急,「請你尊重我的意願。」 屈展卷即時說:「那當然,我不會遊說你勉強出席。」 「游泳?」 「不,是遊說。」他有點尷尬。 可晴笑,「我會讀唇,你放心如常說話好了。」 他仍用手語答:「是,我們會挑選贈書精要部分發新聞稿吸引公眾注意,並且鼓勵閱讀風氣。」 「那多好。」 「有些初版書在當時默默無名,一百年後反而家傳戶曉,命運奇突。」 「一本書也有命運,叫人感慨。」 「我小時候一直想,如果沒有書,世界會變成怎麼樣。」 可晴又笑,「你真幸運,可以在圖書館工作。」 「我給你帶來幾本新人小說。」 「呵,正是我最需要的。」 看護走進來,「病人需要休息了。」 屈展卷轉過頭去問:「我幾時可以再來?」 看護笑答:「傍晚吧。」 他又問可晴:「我可以為你帶什麼來?」 「莎榭巧克力蛋糕。」 「一定。」 他走了。 看護說:「多麼可愛的年輕人。」 「可不是,」可晴說,「他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 看護納罕,「那不是你嗎,你應爭取機會呀。」 可晴苦笑。 「喂,切莫氣餒。」 可晴振作起來,「好,好。」 看護滿意地離去。 可晴歎口氣,翻開小說,讀到一半,打盹,索性合上雙目,有些小說具催眠作用,看兩眼便會睡著。 屈展卷每天來看她,向她報告工作進度。 兩個人有說有笑,相當愉快,但是可晴一直覺得這只不過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涉及其它。 「我明日出院。」 「看得出你胖了。」 「那可怕的莎榭蛋糕。」 「我也覺得吃一小塊就會長一大團肉。」 可晴忽然問:「關於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很坦誠,「你是一個慷慨的女子,聽覺不便,祖父去世後,一個人生活。」 三句話便形容了她這個人。 「還有,我是祖父遺產的承繼人。」可晴故意那樣講。 「對,」屈展卷笑,「書館也是得益者。」 他眼內只有書、書、書。 「愛搓麻將的太太見了你會頭痛。」 「是嗎,你認識打牌的女士嗎,她們人數彷彿比從前少一截。」 他每日下了班來整理書本裝箱,傭人給他一壺普洱,他便工作至七八點鐘與可晴一起吃飯。 終於書本都全部整理出來。 「一共一百六十多箱。」 「書架子都空空如也。」 屈展卷有點失落,「以後沒有藉口在秦府吃晚餐了。」 可晴還未開口,傭人聽見,立刻:「歡迎屈先生你天天來。」 可晴瞪她一眼,「你愛幾時來都可以,」接著補一句,「同朋友來也行。」 屈展卷微笑,「我沒有你的那種朋友。」 女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又說:「那好極了。」 可晴噓一聲。 女傭訕訕走開。 「你看我都不會管人。」 他只是笑。 甄律師來電補好話:「小屈是個有為青年。」 可晴笑答:「可不是。」 「你們可進一步發展?」 「人家父母怎麼想,你喜歡我,當然覺得無礙,站我這一邊,處處幫著我,可是外人對身體有殘障的人,始終忌憚。」 「他沒有父母。」 「所以可以盡情欺侮他。」 「咄,小屈是比較文學博士,圖書管理學士,誰敢欺侮他。」 可晴不語。 「二十二歲生日,我替你設一舞會。」 「不不不不不。」 原來一年那麼快已經過去,不管你願不願意,快樂與否,時光暗渡,可晴黯然。 「就在家裡舉行,只請十多名客人,由我精心挑選。 可晴發現了一個事實,「甄律師,你仍然想控制我。」 「胡說,年輕人熱鬧一下有什麼不妥。」 「我想一個人靜靜過生日。」 「你祖父覺得人多高興。」 「是嗎,他那麼想?」 「交給我辦好了。」 這種事由他辦來,得心應手。 都說成功的聚會是來的客人比原先請的多,可是多出一倍也真的始料未及。 「秦家請客非來不可,菜餚最好。」 「菜不夠不要緊,我們事後自己去吃雲吞麵。」 「同朋友見個面,喝口酒已經夠開心。」 「今天請客是什麼緣故,嗄,可晴生日?糟,我沒有帶禮物,不要緊?一樣歡迎?哈哈哈哈哈。」 客人都打扮得比可晴漂亮,他們使可晴展開笑臉。 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開舞會以及去舞會,的確是高興事。 屈展卷說他一下班就來,可晴獨自走到門外踱步。 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來,空氣極之清新,可晴訝異,她問自己:你在等誰,是屈展卷嗎,呵不要抱太大希望,以免再一次受傷。 可是,洋諺過:NOPAIN,NOGAIN,再正確沒有了。 一輛小跑車駛近停下來。 「可晴,你好。」 什麼,這不是張家洲與林永昌兩兄弟嗎,今晚有請他倆? 張家洲一下車就抱怨,「可晴,生日都不請我們,叫我們顏面無存。」 可晴忽然心平氣和,「既然來了,還不快進去?」 林永昌大喜,「有無香檳?」 可晴笑答:「洗澡都夠。」 「有無美女?」 「美女如雲。」 他們倆歡天喜地般走進屋裡。 可晴不由得搖頭而笑,這一對活寶。 就在這個時候,一顆小石子輕輕落在她面前。 這是誰企圖吸引她注意? 可晴忍不住四處張望。 大門前有一棵橡樹,長得有二樓那麼高,可晴看到樹椏上坐著一個中童。 「誰,下來呀。」 他的臉躲在樹葉叢中,可晴看不見他說些什麼。 「舞會在等著你呢。」 那大孩子爬下樹來,敏捷一如猿猴。 咦,原來是個女孩子,而且面熟,可晴見過她,她就是那個叫劉枝芯的少女。 今晚,她比什麼時候都像盂少屏:俏皮、慧黠、出人意表。 「是你。」 「可不就是我,沒有帖子,卻想白吃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