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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我是秦可晴,快進去吧。」 女孩笑,「祝我幸運。」 「祝你今日找到你要的人與事。」 「謝謝你,你真可愛。」 可晴駕著車子離去。 走進中央資料圖書館,她自有節目,找縮微底片看起當代作家的小說來。 管理人員認得她,「秦小姐,三樓有文藝講座,名作家映虹主持。」 「謝謝你。」 她並沒有打算往人多的地方走。 看得眼睛疲倦了揉揉雙目,牆上大鐘指著下午一時。 往日祖父會打電話叫她回家吃飯,現在當然不再有人管她。 還未到回家的時候。 她走到電梯大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秦小姐。」 第九章 可晴抬起頭,「呵,是你。」 可不就是屈展卷。 「真巧。」 他微笑,「我天天在這裡上班。」 「對,你是書館館長。」 「有沒有約人,一起吃飯可好?」 不知怎地,可晴覺得她心理上還沒有準備好,她:「我已經約了人。」 「那麼,我們下次再約。」 可晴維持緘默。 「今天下午,我們會討論秦氏藏書捐贈問題。」 可晴點點頭。 電梯到了樓下,可晴向他道別。 她注意到他仍然芽白襯衫卡其褲,笑容似陽光般,令寂寞人更加落寞。 走進商業區,可晴想起美國人一句笑謔話:「凡說金錢無用的人不知往何處購物」,櫥窗展品琳琅滿目,遊人如鯽。 她忽然累了,決定回家,吵就吵一點吧。 車子駛到門口,看見新搬來的洋人鄰居正在張望。 那老婦也不管可晴是誰就對牢訴苦:「裡頭起碼有一百人。」 可晴微笑,「哪有那麼多人。」 「吵死人了,大聲叫笑跳水。」 可晴勸慰;「週末,又是白天。」 老婦扁著嘴,「我可是要睡午覺。」 可晴不再說什麼。 老太太堅持,「我要同主人說話。」 可晴見軟的無效便來硬的:「現在別進去,他們會把你推落水。」 果然,老太太害怕了,退後幾步,「我通知派出所。」 「對,」可晴只得勵她,「叫警察來好了。」 進到屋子,才發覺真正喧嘩,屋子裡起碼有三十名年輕人,方才在停車場見過的劉枝芯正在表演跳水。 已經吃過午餐,傭人正在收拾。 身後有人說:「如果還有香檳就好了。」 可晴不禁微笑,貪婪是人類本性。 另一人說:「喝醉了游泳開車都不好,又有人會藉酒意鬧事。」 「下次我們自己帶酒來。」 「怎麼可以,這是人家住宅,洛美芬說不守規矩下次沒得玩。」 「還有半小時散場,去換衣物吧。」 「什麼,三個鐘頭那樣快就過去了?」 依依不捨。 可見主人是成功的。 美芬經過書房,看見可晴獨自坐著,笑說:「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美芬,生日快樂。」 「我們到市區跳舞,你要不要來?」 「下次吧,玩得高興點。」 洛美芬揚揚手離去。 可晴低下頭。 過了許久,車子一輛輛離去,人聲漸沓,傭人已把地方收拾妥當,可晴仍然沒有動。 她用手托著頭,絲毫不覺太陽已經西斜,落在她頭頂,映成一圈金光。 背後忽然有人輕輕叫她:「可晴。」 她轉過身子,這樣一來,眼睛朝著陽光,一時間有點刺目,看不清楚叫她的是誰。 片刻習慣下來,她才發覺大沙發一直坐著一個人,只不過她沒有注意到是誰。 那人走近一點,輪廓漸漸分明,可晴動彈不得。 是許仲軒。 他終於找上門來。 可晴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呵感情消逝,只餘忌憚,不見激動。 幸虧這時傭人走過,順便問一句:「客人要茶嗎?」 怪不得那時盂少屏一上來就藉故辭退保姆,好叫她孤立,易於擺佈。 她連忙答:「斟一壺咖啡來。」聲線十分不自然。 傭人機靈,立刻知覺,吩咐下去之後在門外附近抹灰塵。 許仲軒欠欠身,「在這裡等了你三個小時。」 可晴只點點頭。 「功課還好嗎?」 「托賴,還趕得上。」 他又說:「公司賺錢。」 「甄律師已同我說過。」 「希望十年內本利一起歸還。」 「祝你順利。」 「我心中永懷感激。」 可晴不出聲。 「懇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可晴剛想說不必要,忽然聽到他的心聲。 許仲軒的嘴唇沒有動,可是可晴清晰聽見他說:「我想知道事情真的已經不能挽回了嗎?」 傭人進來替他們斟咖啡。 接著,園丁也開始在長窗外巡視草地。 許仲軒並不笨,他當然知道人家已經對他起疑。 他開口,又閉上嘴。 可晴又聽到他的心聲:「到了後來,我發覺我們的興趣愛好是那麼相似,我希望進一步發展。」 可晴開口:「一次受傷,已經足夠。」講得再明白不過。 「不再給我機會?」 「我從不相信背著創疤重頭來過,大家找新的出路豈非更好。」 「我已經與少屏分手。」 「你有否照顧她?」 「有,我的薪水,一半交予她,直至她找到工作。」 「也許,你倆可以重修舊好。」 「你毋需向我交待。」 許仲軒頹然,「我們太低估了你的智慧。」 可晴直認不諱:「是,我其實很懂得保護自己,不過,怎麼可以讓你們曉得呢,若無機可乘,還有誰來理我。」語氣異常不在乎。 許仲軒知道這次是白來了。 「是我裝可憐嗎,不見得,我並沒有做戲。」 「我知道。」 這時可晴站起來說:「我還有點事。」 傭人一聽這句話,立刻進來:「大門在這邊。」 許仲軒只得告辭,走到門口,他還想回頭說些什麼,一心以為可晴似平日那樣在背後送他,等轉過身子,才發覺她早已不在。 那樣堅強與決絕,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久之前,信任他的時候,還百分之一百全情投入。 許仲軒黯然離去。 可晴坐在一個幽暗的角落,看傭人吸塵,機器啞啞的聲音有催眠作用,可晴發覺她的雙手仍然在簌簌的抖。 剛才的表現那樣鎮定、冷淡、老練,叫她用盡了全力,此刻她只能坐在一角發呆。 臉頰有點涼,伸手去抹,才知道是眼淚。 可晴意興闌珊,動也不動獨自坐著直到大廳的燈亮起來。 她躑躅回房間。 忽然之間,像是聽到祖父說:「可晴,你做得很好。」 可晴躺在床上,「我已盡力。」 「他們不再可以欺侮你。」 可晴訕笑,「欺騙過程中,我並不覺得痛苦,日夜有人陪伴我,感覺良好。」 「他們對你絕非真心。」 「他們演技一流,裝得真像,難分真假,我著實享受。」 「可晴,他們也難瞞你一世。」 「是我的新耳朵累事,聽到許多不該聽到的故事,像一個硬是要把所有是非搬弄給我知道的好事之徒,喋喋不休,討厭到極點。」 「原本,以為手術可以幫你。」 「真是一場誤會。」 「可晴,你的生命,你的身體,你自己決定吧。」 「是祖父。」 可晴又聽到了別的聲音。 是傭人們在談論她。 「輕些,她睡著了。」 「怎麼不出去玩呢,又不是沒有約會。」 「不要心急,她慢慢會恢復信心。」 「其實呢,做一個普通健康的人最快樂。」 「但又有幾個人會那樣想。」 可晴一直躺在床上。 漸漸腳步聲遠去,大屋靜得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 張思憫醫生遵守諾言,前來探訪可晴。 「可晴,告訴我,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這雙耳朵不受歡迎。」 「奇怪,這麼久你還沒渡過適應期。」 「我永遠不會習慣它。」 「再等一等。」 「讓我恢復舊時那樣。 「可晴,彼時你是一個聾人。」 「我如果仍然聽不見,朋友至今還陪著我。」 「早知如此,在治癒你的前後,就該給你心理輔助,我疏忽了你應變的痛苦。」 「張思憫,請你施手術讓我回復到靜寂世界裡去。」 「可晴,我是醫生,我怎麼可以毀壞你聽覺。」 可晴十分固執,「我生下來就沒有聽覺。」 張醫生無言。 可晴說:「我追求的是寧靜的生活,不是聲響。」 「但是你現在可以聽到音樂,你不覺音樂悅耳?」 「我根本沒有聽音樂的習慣。」 張醫生碰到他有事業以來最棘手的問題。 他凝視秦可晴。 這個清麗的年輕女子臉容憔悴,顯然受到極大的精神折磨。 「張醫生,我不需要聽覺,它使我困擾,祖父說我可以自己做主,我懇請你幫我忙。」 「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水晶一樣。」 「你有無與親友商量過這件事?」 「我沒有親友。」 張醫生惻然。 可晴反而微笑,「張醫生,你有親友嗎?」 張思們仰起頭,她說得對,他沒有家室,終身努力實驗工作,他也沒有傾吐心事的對象。 可晴說:「聲音使我害怕,我選擇靜寂。」 張思憫醫生說:「做這項手術你需簽名。」 可晴微笑,「我願意。」 |